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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線/春之繁華\盧 安

今年香港旱了好幾個月。只二月的一天夜裏,才終於扎扎實實地下了一場大雨。這場雨救活了大半個春天:樹冠有了綠意,木棉、杜鵑也由盛到頹,只是少了往年回南天漫漫的水汽,似乎減了幾分艷色,這嶺南的春天也不那麼濃重而浩大了。

往後又是少雨的一個月。節屆清明,翻看天文台消息,仍說無雨。

清明前日與友人一道再行嘉道理農場。平日工作疲累,雖然一路沿着極低難度的車道上山,仍是又喘又睏,終於在近山頂的一處路旁癱坐下來歇息,朋友則只管向前衝。追着他的背影望去,一片巨大的綠色脹滿了我的眼簾:他身前高大的山體,被葱蘢的草木所覆蓋,如同一塊屏障,龐然森嚴,泛着春天特有的、深淺不一的綠。在這蓬勃的春色裏,他變做了一隻細小的影兒,難以找見了。

香港的冬日遠稱不上蕭索,自然界的「生死循環」並不顯著,但面對突然襲來的春意,仍教人動容。只是仍沒有雨,這春意還能堅持多久?

第二日清明正日,過海到新界訪友。幾日前,他們的孩子剛出生。下了東鐵,天空飄起了細絲一樣的雨,涼涼地散在臉上、手上,心裏很是高興,覺得周遭的山也變得水潤,有了生氣。

到了朋友家,吃過午飯,我坐在沙發上翻《詩經》,給孩子想名字。客廳外亙着一片山,林木不太茂盛,但有兩棵樹綴滿了淡色的花,也不知叫什麼名字。落地窗開着,風攜了水氣沁進屋裏。感到有些涼意,要了件外套穿上繼續翻書:「祁」、「芃」、「萋」、「蓁」、「灼」……書裏也滿是草木茂盛的樣子。

山裏有鳥鳴,偶有幾戶人家提高嗓門說話,聽得分明。不知覺就睏了,在沙發上和衣睡下,一覺醒來名字仍未有眉目,有些愧對孩子爸媽。但想來這好時節誕下的新生命,隨便應景起個名,也不至於太難。最後總算是找到一個好聽的名字作備用,便回了家。

餘下幾日也不再安排別的活動,只是靜息。天朗氣清、物和景明──這畢竟是一年中我最愛惜的時節之一。但在過去,對這節日的印象非常淡薄,直到有一年回母親老家給外祖父上墳。

那時清明剛成為內地的法定假日不久。外婆領着我和母親從鎮上來到鄉間,一路穿過田地、溪流、竹林、農家小院,才來到外公墳地。平日埋首苦讀,忙於學業,不曾在春天放假外遊,這一天才發覺四周景致的青綠可愛。外婆清理了墳墓周遭茂盛的亂草雜木,又爬上墳頭掛青,手頭一邊做着,嘴上一邊和外公說話:「今年清明都放假,我們把人都來看你了唷。這些樹子還長得好耶……」我們接着便按儀倒酒、磕頭、化紙。

對死和毀滅,我有着本能的恐懼。孩童時因看科普節目得知地球亦有大限,夜晚竟在被窩中哭起來,所以上墳這一念死的活動,自然不太情願參加,何況過去清明無假,總是在春節祭掃,山寒水冷對着荒草孤墳,不是件令人期待的事。

但那一年清明祭掃卻不同了。「死去何所道,託體同山阿」。面對着葬在春山裏的外公,我第一次感到一種希望和永恆的確信:眼前這周而復始的春天的繁榮,他想必就在其中。

去年清明,買來艾草和糯米粉,又費了很大力氣親手熬了豆沙餡兒,做了一些青團。這是江南的時令點心,蒸過之後變成深綠,透着芳草香,小小一顆像是凝聚了春天的生命力。我用它來作祭品,遙祭了祖父、外祖父。

今年格外操勞,未有遙祭兩位。不過巧的是,清明節與復活節,兩個紀念生命的節日,撞在了春天最繁華的日子裏。這繁華裏有每一個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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