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閒讀英國地理學家Nick Middleton二○一二年出版的一本談河流的小書。讀畢，美國時間恰是七月二十日傍晚（北京時間二十一日晨），已看到鄭州因暴雨嚴重內澇的消息，此後數日，河南多地告急。內蒙古、廣西、河北等地，本月亦發生洪水。遠隔重洋，心繫災區。想我中華大地，自古旱魃水患，不絕如縷，明君賢臣，振衰起弊，首推治水。如今，世界各地出現暴雨、洪水、高溫等極端天氣，或許源於氣候變化，一時難以避免。然而，縱使經緯萬端，仍需統籌布局，理順城市與周邊鄉村的水文情況、生態環境，提高防災能力，完善救助體系，雖不能指日成功，卻也並非挾泰山以超北海之事。要之，在「耐心」二字。
耐心學習歷史教訓與經驗，耐心聽取專家和民眾意見，耐心設計出帶有定期反饋機制的綜合治理計劃，並以極大的耐心，不急於事功，不只圖眼前，不做胡適筆下的「差不多先生」，以專業的精神，心存宏圖，卻不苟且細節，以至少廿年為期，以安定民生為標的。孟子云，有恆產方能有恆心。奪人恆產，傷害民生民心，莫過於氣候災害頻發屢發。救災賑災之餘，更應籌劃長遠之計。
Nick Middleton的書，最後一章專論「治水」。人類很早就開始嘗試控制河流，以為己用：建水壩、浚河床、改河道、挖暗渠，近年又建造水電設施和淨水裝置……從華夏到中東，從非洲到美洲，生命與文明離不開水。英國迄今有百分之九十的河流受人類活動控制，荷蘭則達到百分之百。人類活動除改變河水本身的生態以外，還以其他方式影響河流。譬如，濫砍濫伐岸邊樹木，結果是更多陽光照射河面，河水溫度升高，喜光藻類加速繁殖，繼而水中氧氣減少，魚類窒息，水流趨緩、發臭，靠水吃水的民眾發生饑荒、瘟疫。含氮、磷的農業用水排入河道，污染河水並導致社會、經濟、衞生問題，而為治理這些問題，又需大量投資。生態圈中，元素循環，環環相扣，聯繫微妙，規律如鐵。破壞其中一環，將觸發連鎖反應，如投出又飛回的迴旋鏢，殃及自身。
Middleton特別提到了水壩。流經加拿大西南和美國西北的哥倫比亞河，長度約為珠江的五分之四，其上有六十餘座水壩。我家附近的坎伯蘭河，全長約一千一百公里，也有十座水壩橫截其間。毋庸贅言，水壩及其附帶的蓄水庫，影響了水流、水文、周邊和下游的氣候與生態，乃至地質構造，其中不少是有害的。舉例而言，水壩通常截留了水中的沉積物，所以流向下游的河水，侵蝕性極強，會加劇入海口附近的海岸流失，引發海水倒灌，傷害三角洲的生態和經濟。因此，美國和歐洲一些國家近年開始停止使用部分水壩。Middleton並且指出，現代社會的城市，充滿水泥、石塊、鋼筋、瀝青、玻璃，加以下水道、排水渠系統，直接增加了地表徑流。從城市排出的雨水通常攜帶極少沉澱，流入河道後，由於極強的侵蝕作用，逐漸將河道蝕寬，造成更猛烈、更頻繁的洪水。
同在七月二十日，美國的熱門新聞是貝索斯（Jeff Bezos）乘自己經營近廿年的Blue Origin公司設計並製造的火箭，成功完成短暫的太空之旅。二○一八年，《華盛頓郵報》記者Christian Davenport為貝索斯和馬斯克（Elon Musk）這兩位商業航天工業巨頭寫了本合傳《The Space Barons》，書中提到貝索斯的工作理念：「如果每次只走一步，你就會更快抵達目的地。」貝索斯並且認為，越是刻不容緩，越是要走得扎實，步步為營，「慢則順，順則快」。Blue Origin的吉祥物是步履緩慢卻不停歇的烏龜，公司座右銘是拉丁文「Gradatim Ferociter」，直譯為「按部就班，窮兇極惡」，指做事一步一個腳印，並且勤勉自勵，堅韌不拔。所以慢並不等於拖泥帶水，懶散賦閒。馬斯克的航天公司SpaceX的座右銘則是「Head down. Plow through the line.」譯為：埋頭耕耘。製造火箭，不能急於求成，不容半點馬虎。有夢想，有理念，有決心，餘下要做的就是勤奮、認真，還有經年累月的耐心，曠日持久的堅持。世間之事，無論大小，豈非皆然？
修昔底德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史》第一卷展露心跡：「我的著作不是只想迎合一時的興趣，而是要作千秋萬世的瑰寶。」垂諸永恆的事物，並不只憑外表光鮮，更要有充實的內容，牢固的柱石，它往往要傾注一個人、一個團隊、一代人乃至幾代人的心血，其目的永遠是為公眾利益而非個人名利。《伯羅奔尼撒戰爭史》記載，雅典執政官伯利克里在戰爭初期陣亡將士國葬典禮上演說，概括而言，即是將士們為國犧牲，而「有國才有家」，雅典的強盛和自由保證了每個公民享有特權。其實，在民生意義上，「有家才有國」，二者並不矛盾。當天災猝臨，百姓得以及時甚至提前轉移至安全地帶，當辛苦種下的莊稼都有指望收穫，當自己的金窩銀窩或草窩不會轉瞬之間化為烏有，當每個人都有了一個安身立命的家，整個「國」的殿宇才會有十幾億根堅固的樑柱，成為千秋萬世的瑰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