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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風物談/畫虎記與《猛虎集》\胡竹峰

  圖:(左)徐志摩著《猛虎集》。(右)古龍著《白玉老虎》。\資料圖片

有畫家喜歡老虎,養虎為之通虎性,人稱虎痴,作《十二金釵圖》老虎圖,有踞者、立者、渴飲者、怒者、媚者……奇在以《西廂記》十二句詞款識,句句清奇:

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

可喜龐兒淺淡裝,穿一套縞素衣裳。

行近前來百媚生,兀的不引了人魂靈。

羞答答不肯把頭抬。

怎不回過臉兒來。

躡着腳步兒行。

乍凝眸只見你鞋底光兒瘦。

休題眼角留情處,只這腳蹤兒將心事傳。

長吁了兩三聲,剔團圞明月如圓鏡。

鎮日價情思睡昏昏。

何須媚眼傳情,你不言我已省。

驀然見五百年風流孽冤。

舊年存得一幅下山虎圖,世人多喜歡上山虎,覺得更吉祥,說下山虎是春虎,山中無糧,下山覓食,瘦骨嶙峋,大失威風。那時候一無所有,腹中空空,覺得自己就像那下山的老虎。

少年時見過一次老虎,一隻關在鐵籠裏的困獸,氣息奄奄,身形也有些消瘦,沒有想像中的王氣。那隻老虎懶洋洋靠牆卧倒,偶爾擺動尾巴。走進前看,只見牠眼神也是暗淡的,耷拉在那裏。很多年後,我住在先秦古城舊址一個叫關虎屯的地方。據說西周時,有人獻給周穆王一隻猛虎,曾經關在那裏,因而得名。住在關虎屯,總想起少年時候那個寂寞漫長的夏天上午的公園,想起公園鐵籠的那一隻老虎。偶爾覺得自己也彷彿一隻老虎,關在了關虎屯。

住在關虎屯的時候,窗外陽光燦爛,天氣晴朗,風中帶着花香,我卻時常以為四周漆黑,彷彿銅牆鐵壁,唯有讀書消遣,打發岑寂苦悶。床頭放有《談虎集》《猛虎集》《白虎通義》《虎雛》《虎》《老虎老虎》《白玉老虎》。

喜歡那本《白玉老虎》,江湖死結,多少人身不由己。很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這樣的段落:夕陽最美時,也總是將近黃昏。世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尤其是一些特別輝煌美好的事。所以你不必傷感,也不用惋惜,縱然到江南去趕上了春,也不必留住它。因為這就是人生,有些事你留也留不住。

人身上最軟的是頭髮,最硬的是牙齒,可是一個人身上最容易壞,最容易脫落的亦是牙齒,等到人死了之後,全身上下都腐爛了,頭髮卻還是好好的。人身上最脆弱的就是眼睛,可是每人每天從早到晚都在用眼睛,不停地在用,眼睛卻不會累,如果你用嘴不停地說話,用手不停地動,用腳不停地走路,你早就累得要命。所以我想,「脆弱」和「堅硬」之間,也不是絕對可以分別得出的。

也喜歡那本《猛虎集》,虎紋封面,題字也好,只是覺得徐志摩的詩濃得化不開,沒有老虎的毛紋之美,只有貓的斑斕。少年時候我家養過貓,貓極懶,卧在陶甕旁邊曬太陽,人摸上去,毛皮軟滑,貓肚子咕嚕嚕響。

徐志摩送過胡適《猛虎集》,胡先生題記:「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九日志摩來北京,送我這本詩集。兩個月之後十一月十九日,他死在飛機上。今夜讀完此冊,世間已沒有這樣一個可愛的朋友了。」次日續題:「你已經飛渡萬重的山頭,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志摩的詩,適之寫,他死後第十一日。」知堂也有一本《猛虎集》,扉頁題字道:「志摩飛往南京的前一天,在景山東大街遇見,他說還沒有送你《猛虎集》,今天從志摩的追悼會出來,在景山書社買得此書。」

離開關虎屯的時候,友人來訪,歡喜牆上那隻虎,我摘下送了他。

離開關虎屯的時候,除了那些書,什麼都沒有帶走,甚至想將憂傷也丟下。

很多年前,那一隻離開關虎屯的老虎。很多年後,那一個離開關虎屯的人。

記得做過一夢:客廳棗紅色有暗花地毯又厚又暖,傢具木色瑩麗如琥珀,壁燈柔光下沁出靜穆的貴氣。牆上掛着一幅很小的老虎圖軸,三尺不到,一團綴滿金色毛紋的老虎卧在樹下,松針篩成碎塊的陽光披在身上,越發斑斕華貴。

蘇東坡任揚州知州,一夕夢見山林有虎來噬,心下驚怖,一紫袍黃冠道士以袖子擋住他,叱喝老虎離開。天亮後,有道士投名帖問:「昨夜不驚畏乎?」蘇東坡怒罵:「鼠子乃敢爾?本欲杖汝脊,吾豈不知汝夜來術邪?」道士駭惶而走。故事出自馮夢龍《智囊》一書,此集後人讚為千古謀略第一書,我總覺得此事不像蘇東坡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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