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蛇年首篇,憶起去年在布魯塞爾的比利時皇家美術博物館偶遇的一幅十七世紀德國畫家亞布拉罕·米尼翁(Abraham Mignon)靜物畫《有花卉、動物和昆蟲的林下灌木》中一條令我印象深刻的毒蛇。牠正與左下角陰影處的另一條蛇對視,微張的蛇口代表雙方都在伺機而動。我不是動物學專家,所以無法準確判斷蛇的品種(可能是歐洲蝰蛇),但米尼翁以假亂真的描摹確實吸引我單獨給蛇拍了張局部特寫,正值蛇年立春剛過,聊幾句此畫與蛇吧。
在我國傳統中,被視為「小龍」的蛇承載着靈氣、智慧與繁衍,甚至蛻皮後重生等多種積極且正面的寓意。但在西方藝術中,蛇因在《聖經·創世紀》慫慂亞當和夏娃偷吃禁果而多被賦予了惡魔、原罪和撒旦等負面涵義,即便是在信奉新教加爾文宗的荷蘭共和國也不例外。十七世紀的尼德蘭地區是靜物畫題材蓬勃發展的黃金時代,多個靜物細分畫種以百花齊放之姿在低地國家畫壇湧現且擁有廣泛市場。大約在一六五○年,畫家們把目光從餐桌上的饕餮盛宴、珍貴器皿、花卉昆蟲等奢華魅力的事物轉移到了小眾的爬行動物身上。這類被歸納為「林下小景」(也稱「林下灌木」,英語Undergrowth或Forest-floor,意大利語Sottobosco)的作品如同一個陰暗叢林深處的放大鏡,將焦點對準低矮灌木叢中的生物,像蛇、蛙、蜥蜴、蝸牛等爬行生物是畫中當之無愧的主角。儘管並不是此題材的初創者,但米尼翁仍在諸多競爭對手中脫穎而出。只不過,年僅三十九歲便英年早逝的他並未綻放太久。
生於德國的米尼翁之所以被歸為具有典型尼德蘭風格的藝術家,源於他求學於靜物畫家揚·大衛茲·德·希姆的經歷。和恩師一樣,米尼翁的畫作有一種「靜物版卡拉瓦喬」的即視感,甚至觀感更為強化,因為他往往將場景設定在昏暗的洞穴。背後是深邃的漆黑,主畫面則被一束高光點亮,讓所有觀者的注意力都聚焦在聚光燈下的自然生物中。正如此作所示,在一朵低垂的巨大橙紅色罌粟花和兩朵白色雛菊如此高飽和度的花卉映襯下,下方一條弓起身子探出頭部的毒蛇很難被忽略。這種鎖定觀者注意力的用光方式,想必我不是第一個被吸引的。
在尼德蘭地區的靜物畫中,所有出鏡的事物往往具有獨特的象徵意義,且大都蘊含道德隱喻。除了左右呼應、象徵原罪的兩條毒蛇,蛇上方的罌粟花代表睡眠或死亡,旁邊的雛菊意指純真。左側與蛇一石之隔的紅松鼠在包含惡魔之意的同時還因其愛「囤糧」的習性而暗指貪婪。右上角的兩隻鳥類象徵靈魂和自由,牠們不約而同地盯着展開雙翅即將落在枝頭、暗喻靈魂重生的蝴蝶;而蝴蝶下方落在花朵上的蜻蜓則意指轉瞬即逝的凡塵快樂。趴在綠葉正中的飛蛾意味着誘惑的危險;畫面最下方的蝸牛則具有耐心和謙遜之意……由此可見,這幅描繪大自然中共存的物種間暗流湧動的畫作,實則蘊含着西方宗教中的生死觀和令人深省的道德隱喻。
從某種程度而言,我們似乎很難將米尼翁此類「林中小景」定義為靜物畫。雖有綻放的花卉,卻非修剪的瓶花。花朵和枝葉如真實的灌木叢中那般肆意地穿插着,裏面藏匿着毒蛇、松鼠等野生動物,讓畫作呈現出一種天然無修飾的野趣。然而,畫面最左側由石磚砌起的拱頂則暴露了此作是一幅高度人工化的虛擬場景。看似野蠻生長的無序大自然,被畫家巧妙安置在一個近似於幽暗洞穴的背景中,這和常規的室內靜物模式相差甚遠。或許大自然在此同樣代表着一個隱喻:在這個充滿誘惑和兇險、看似自由無序的世間,依舊無法脫離神靈所打造的秩序,就像神通廣大的孫悟空永遠無法跳離如來佛的手掌心一般。
靜物畫的稱謂源自荷蘭語「Stilleven」,意為「靜止的生命」。而在米尼翁這幅《有花卉、動物和昆蟲的林下灌木》中,所有生物看似被定格的靜止瞬間,實則暗藏殺機。生與死,惡魔與重生,無疑是這幅看似爭奇鬥艷的花卉靜物所蘊含的深意;而罪惡和誘惑之源,一切皆由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