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午後整理書架,指尖忽然觸到一本中學時代的舊書。翻開扉頁,竟有少年時用鉛筆畫的小月亮,圓缺處洇開的灰黑色的痕跡,像是放逐在時光裏的潮汐,忽遠忽近,撞開了那些彌足珍貴的記憶。
盯着這枚幾乎快要掉色的月亮圖畫,一下子陷入思量。也許,我們的生命裏都會懸着兩輪明晃晃的月亮:一輪是掛在頭頂的每個夜晚會照耀着我們的身體的月亮,而另外一輪月亮,則需要我們翻閱書本,沉澱心性,千淘萬漉後才會看到,因為書籍裏棲居的月亮,始終在滋養着我們靈魂的潮漲潮落。
童年的月亮總藏在泛黃的書頁間。猶記巷口舊書店的木格子窗櫺,午後陽光斜斜切進來,灰塵在光柱裏跳着永恆的圓舞曲。我蹲在牆角翻看安徒生童話,丹麥海水的鹹澀便順着字句爬上睫毛。美人魚化作的泡沫在紙頁上泛着虹彩,那時尚不知曉悲劇的況味,卻已朦朧覺得,有些疼痛像月光般皎潔。
店舖不大,卻「五臟俱全」,而且書籍擺放得井然有序。賣書的老爺爺白髮蒼蒼,他的面前的白瓷罐裏,永遠泡着滿滿當當的釅茶,茶垢在杯口畫着年輪,他說,書脊上的摺痕都是故事走過的腳印。看着他慈祥的面容,恍惚間,覺得他一定也是踏着月光而來,在巷弄深處,溫暖着和我們一樣來此看書和讀書的人。
少年時,偏愛在深夜讀書。那時在校外租了房子,晚自習回來,我喜歡專門留出一段時間來看書。頭頂是橘色的燈光,屋子也不大,正是這樣的方寸天地,彷彿給自己築了座透明的玻璃城。《紅樓夢》裏黛玉葬花的章節總在春夜讀,窗外紫藤垂落的姿態應和着書中的落英,紙上的淚痕與現實的夜露便分不清界限。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的筆觸教會我,原來時間不是直線流淌的河,而是被記憶摺疊的千層酥,每翻開一頁書,就咬破一層往事的糖衣。
成年後,方知閱讀原來是靈魂的複調音樂。博爾赫斯說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我卻在但丁的煉獄篇裏觸摸到更真實的溫度。地鐵搖晃着穿過城市腹腔時,讀里爾克的詩,金屬車廂與「玫瑰,純粹的矛盾」的句子碰撞出奇異的和鳴。有時在咖啡館重讀《小王子》,看玻璃上的雨痕與B612星球的玫瑰重疊,才驚覺馴養的意義不在於擁有,而在於讓麥浪從此有了金髮的顏色。
如今,我已經擁有了自己的書屋。屋裏有兩張書桌,兩台書櫃。書桌必然是靠着窗戶,讀書也是在閒暇的時候。尤其是周末或者假期,宅在書房,一坐就是大半個上午。書架最深處躺着祖父留下的線裝《陶庵夢憶》,宣紙脆薄如蟬翼。某個梅雨夜,突然讀懂「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殘雪」的意境,潮濕的空氣裏霎時漾開明朝的月色。原來真正的閱讀不是佔有文字,而是讓古典的月光穿透百年的塵埃,在我們的血脈裏重新漲潮。
當然,平日裏是比較忙碌的,夜晚歸來,簡單做一點飯菜,然後在暮色深深裏走進書房,即使待上片刻,也覺得心安。新買的精裝書與舊書並肩而立,燙金標題與毛邊紙頁構成奇異的和弦。忽然明白書籍為何永不背叛──它們沉默地等待在時光深處,當我們帶着新的皺紋與領悟再度叩門,故事裏的月亮便會重新升起,以亙古不變的光輝,接續起所有中斷的呢喃與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