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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象尼德蘭/醉如貓頭鷹的「瘋芭貝」\王 加

  圖:弗朗斯·哈爾斯畫作《瘋芭貝》局部。\作者供圖

時隔十二載,重返柏林畫廊。相較於上次走馬觀花式的瀏覽,此次在館內泡了兩個下午深度學習。在荷蘭黃金時代的展區,一幅弗朗斯·哈爾斯(Frans Hals)畫的人物引起了我的興趣。倒不是畫中婦女有何特殊之處,而是她肩膀上站着一隻頗為寫意的貓頭鷹。關於這種夜行鳥類,我國有句家喻戶曉的歇後語,「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意指遇到貓頭鷹為不祥之兆,恐有壞事發生。而在尼德蘭語境中,是否承載着和我國相似的象徵意義呢?

身為十七世紀荷蘭黃金時代的「初代肖像畫大佬」,哈爾斯以善於捕捉各行各業人物的「臉部表情」(Tronie)聞名。相比之下,肖像畫通常被模特本人或與其親近的人所委約,且需要在現場面對模特完成絕大部分;而「臉部表情」則是畫家在工作室自由創作,是一種聚焦人物不同神態特徵且能夠在藝術市場流通的「練手習作」。因此,哈爾斯這幅名為《瘋芭貝》的作品可被視為介乎二者之間──女主人公誇張的大笑無疑符合「臉部表情」的標準,畫作的構圖卻又是肖像畫的形式。但顯然,這絕非是畫家的委約作品,更像是一幅「抓拍式」的即興創作。

根據哈勒姆市的檔案記載,畫中人名為芭芭拉·克拉斯。因智力缺陷且舉止乖張,還在精神病院待過十五年,她被當地人稱為「瘋子」和「白痴」。她還因威脅哈勒姆居民「如果他們不聽她的,就把所有人變成蚊子」而收穫了「女巫」的綽號,更誇張的傳說稱她每晚會等夜深人靜後騎着掃把圍着老城中心的聖巴夫大教堂鐘樓盤旋。由於其臭名昭著的身份,哈爾斯很可能認識她,並選擇她作為其筆下的習作素材。在當時以加爾文教派為主要信仰的荷蘭共和國,像「瘋芭貝」那樣開懷大笑的放縱表情有悖於加爾文宗的行為準則,是不允許出現在肖像畫中的。唯有通過鮮活的「臉部表情」,哈爾斯才能將筆下身處社會底層的平民百姓注入前所未有的傳神生命力。

在這幅具有肖像畫形式的「臉部表情」中,有兩件物品為女主人公的「瘋癲」特徵提供了更多輔助信息。一個是她右手端着的錫製啤酒杯,另一個是站在她肩頭的貓頭鷹。早在哈爾斯活躍的十七世紀,哈勒姆市便以紡織業和啤酒釀造聞名,因此當地中年婦女在一家酒館中舉着啤酒杯暢飲談不上新鮮。但配上她左肩上的貓頭鷹,結合「瘋芭貝」的身份和傳言,就不單是反映當地民俗那麼簡單了。

貓頭鷹在西方傳統中雖蘊含智慧之意,卻在大量西方文學中被視為不祥之鳥。古羅馬作家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認為,貓頭鷹因其夜行動物的天性而被視為葬禮之鳥,倘若在白天遇到則被視為凶兆。在維吉爾(Virgil)史詩《埃涅阿斯記》中,狄多女王死前天空中也出現了一隻貓頭鷹……由此可見,貓頭鷹在中西方語境中承載的象徵意義頗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瘋芭貝》畫中啤酒加貓頭鷹的組合實則對應着一句著名的尼德蘭諺語「醉得像貓頭鷹一樣」(荷蘭語:zoo beschonken als een uil)。哈爾斯通過這位臭名昭著女子那開懷暢飲的失態形象將這句諺語對哈勒姆市民進行了最一目了然的詮釋,並藉此告誡大家保持節制,切勿醉酒。畫中的貓頭鷹早已遠離了智慧的象徵,成為了愚蠢的代名詞。至於「瘋芭貝」芭芭拉·克拉斯對市民的「詛咒」,則更像是原有智力缺陷的她在酩酊大醉後的瘋言瘋語。

相較於哈爾斯筆下那些衣冠楚楚的紳士,《瘋芭貝》展現出的則是他用鬆散隨性的筆觸來快速勾勒出的一個稍縱即逝的瞬間。我們彷彿就坐在「瘋芭貝」對面,甚至能聽到她從酒館內傳出的肆意豪放的笑聲。哈爾斯粗獷的寫意筆法,以及他那卓越的寫實精神對十九世紀法國寫實主義及印象派均有着深遠影響。撰寫「寫實主義宣言」的庫爾貝和「印象派奠基人」馬奈都是哈爾斯的擁躉。後者學習其用筆,前者甚至臨摹了《瘋芭貝》。這位哈勒姆著名的「瘋婆子」或許永遠也不會想到,她那「醉得像貓頭鷹」一樣的瘋癲形象竟然被兩位相隔兩個世紀的藝術大師所入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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