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親回老家後,每天問妹妹「老媽今天怎麼樣?」妹妹回覆「挺好的」,頓覺這一天都天朗氣爽。
母親已經慢慢接受了眼下「不夠完美的健康狀態、不夠如意的身體狀況」,好好吃東西、曬太陽,臉色紅潤,眉目舒朗。我讓妹妹拍視頻─母親在天井的陽光裏笑着向我招手,叫着我的小名:「小×,我挺好的,放心吧!」在餐桌旁端着碗說:「小×,我吃飯了。都很好!」舉着荔枝說我給阿弟寄的荔枝他又拿來兩袋給姆媽,也會有意在鏡頭前「表演」,自己切水果給我們看……我看着母親舒展的笑容、自如的生活日常,百感交集,一邊笑一邊潸然淚下。一遍遍地看,一次次邊笑邊落淚……半年多了,終於重新看到了母親最自然最輕鬆的笑容,看到了母親健如常人的狀態。這才是我們心目的媽媽啊!
盛夏已至,進入了一年當中最明亮的時段。我想起莎士比亞一句話,「轉眼就是夏天了/野薔薇快要綠葉滿枝/遮掩了它周身的棘刺/苦盡之後會有甘來。」然後,我想起一大堆之前勸母親時忘記說的話,想對母親說「您見多識廣,經歷那麼多風風雨雨,能拿得起放得下」;還想對母親說「現在年輕人都盼着『躺平』,您已經到了望九之年,不操心閒事了。只管當個『三好生』,吃好睡好心情好。」
我更喜歡這句話:「最好是夏天,因為生命繁茂,就不能想太多暗淡的事情。」母親好了,我們便有心思消夏賞夏,過好四季。
年輕的詩人說:「人在夏天的主要任務就是過夏天,工作象徵性地做一做,戀愛象徵性地談一談,飯差不多吃吃就行了,都是陪襯。過夏天,長長地散步,虛度時間,聽搖滾樂,讓風吹過衣襟和頭髮,是第一重要的事情。」更老的詩人辛棄疾寫:「只消山水光中,無事過這一夏。午醉醒時,松窗竹戶,萬千瀟灑。野鳥飛來,又是一般閒暇。」
冒雨去北京藝術中心看李延聲先生畫展。李老以畫鹿著稱,亦遍走鄉村山野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畫像。經他描繪,神鹿靈動,人物傳神。雨中大運河畔的樹木更顯青翠,佳賓老友雲集,聽雨觀畫賞樂,流連不捨。
冒雨去中央歌劇院聽劉熾作品音樂會。遇北京電視台記者採訪,問最熟悉劉熾老師哪些歌,唱起「一條大河」,感慨「這些旋律,有一種革命的浪漫主義,激發人們的壯志豪情。」劇院座無虛席,在李心草的指揮下、靳東的講述中,聲如夏花,歌入心端。
雨後去國家植物園看花。夏天嘛,怎麼能少得了花呢?那些常常見到卻不知名的花草,在植物園都有了答案:萱草花、蜀葵、朝霧草、竹葉菊、毛百合……名字個個都美極了。
雨後天澄雲濃,想晚霞一定不錯。往頤和園西堤,霞光從玉泉山那邊透過來,荷葉連連間三道夕陽:山上一個,遠處湖中一個,近處荷池一個……「寂靜的光輝平鋪的一刻,地上的每一個坎坷都被映照得燦爛……」轉至南堤,鴛鴦、野鴨、天鵝靜靜游弋,水波漣漪一圈圈漾開,柳暗湖光,夜色寧靜。
去偉寧家的山間小院。紅杏滿枝,摘下來擦擦放嘴裏,酸甜。亞平說去年杏子成熟時,一夜之間全被松鼠霍霍了,果肉丟了一地。園子裏的黃瓜頂花帶刺,還有點扎手,一口咬下,脆嫩清甜。城裏驕陽似火,山間夜涼如水。發現卡拉OK的粵語歌帶發音字幕,照着唱「外活喔森分謬凶桌過會(《偏偏喜歡你》「為何我心分秒想着過去」)「扔雲翻 巴親龍」(《上海灘》「仍願翻 百千浪」),字都識,卻結結巴巴不知在念什麼,詞一亂旋律也亂了,大家哈哈大笑……
夏天多好啊!有各色的花各樣的瓜果,別樣的繁榮與悠閒,「夏天的早晨真舒服。空氣很涼爽,草上還掛着露水(蜘蛛網上也掛着露水)。」梔子花「香得撣都撣不開」,「西瓜以繩絡懸之井中,下午剖食,一刀下去,喀嚓有聲,涼氣四溢,連眼睛都是涼的。」(汪曾祺《夏天》)
夏天的晚霞「光焰濃烈多變,讓我們的心靈震顫」(博爾赫斯);夏天的夜空開闊靜謐,「夜風涼爽,星斗滿天,螢火蟲一閃一閃地飛過,滿腹委屈的心也會漸漸開闊起來。」(楊本芬)
夏天多好啊!去鄉下待上幾天,「夏天的夜晚,各種昆蟲唱着歌,稻田裏的青蛙呱呱歡叫着,外面涼悠悠的,清新的空氣吹入屋內……」「稻米還沒有成熟,農民可以比較悠閒地照顧稻田,或者打理菜園……」(王笛);在蟬噪鳥鳴中做一個淺淺的夢,「簷日陰陰轉,床風細細吹。翛然殘午夢,何許一黃鸝。」(王安石)
在田園裏徜徉,「我是在微笑的,不僅用嘴,也用靈魂微笑,用眼睛,用全身皮膚微笑……我獨自一人,卻很自在。我別無所求,只想被陽光曬透。」(赫爾曼·黑塞)
夏天多好啊!還有母親最喜歡的蛙鳴,「聽沒聽見?有蛙鳴。……小針似的,陣陣入耳呢!……兩人憑窗而立,都不說話,靜着,那蛙鳴果然越來越近。」(王安憶)
我們願意陪母親消磨這個夏天,看花吃果賞樂聽蛙,大大方方地偷懶「躺平」當吃貨,再這樣消磨往後的每一個夏天,N個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