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面前,一塊白肥紅瘦的「肉餅」。拆開包裝,湊近一聞:濃重血腥。用指尖小心戳一戳,涼軟濕黏,略嫌鬆散。入鍋兩面煎,肉餅漸變為棕灰的熟肉色時,生肉氣味已脫離,血的鐵鏽味腥氣卻如鬼魂,瀰漫在廚房的整個空間。煎得了,眾人爭相一嘗:「真的很像肉!」
它其實是如假包換的「人造肉」,濃縮當代食品工程技術的六壬八寶:從黃豆提取濃縮蛋白、分離蛋白作為蛋白質;原本存在於豆類根瘤中、現由轉基因酵母菌大量產生的豆科血紅素,用以模擬動物肉中血紅蛋白、肌紅蛋白,再現血的顏色和鐵鏽味;再加入改性澱粉、提鮮劑、增稠劑、椰子油、葵花子油……凡此種種,妙合而凝,成為一坨深加工有機體,遇熱則會如真肉一般,顏色由鮮紅變暗棕。
看看這些原料和科技,你還會不會胃口大開?
中國飲食,以素仿肉,源遠流長。豆腐、麵筋、菌菇、冬瓜,改頭換面,化為素雞、素鵝、素鮑魚、素火腿,令人一嘗之下,拍案叫絕,樂得食素。近年北美人氣飆漲的人造肉(又名素肉、仿肉等)分為兩大類,也追求顏色、形狀、口感、氣味的以假亂真。種類之一,是素午餐肉、素香腸之屬,近似中餐以素仿葷,將豆製品、麵筋等添油加鹽,稍作整形,嚼之略有韌勁,超市裏擺在豆腐旁邊出售。種類之二,則是當代生物工程的傑作,超市中與豬牛肉為鄰。吃時雖然難辨真偽,卻有種違和感,彷彿在咀嚼人工改裝、合成的微生物群落,籠元素於口內,碎分子於齒間,難免浮想聯翩。
日光之下無新事。汪曾祺《荷蘭奶牛肉》寫「三年困難時期」,農業科學研究所的技術員專攻小球藻、人造肉,整出「帶點味精味兒的涼粉一樣的東西」。近年北美人造肉成為時尚,卻並非因為匱乏,而是健康飲食、環境保護、動物權利三種理念融會的結果。Impossible Foods公司創始人是史丹福大學細胞學教授,本人食素,發願推廣素食。他組建團隊,研究肉之為肉的特性,試驗多種植物蛋白,在分子水平分離、提取、整合出人造肉,希望消費者品嘗後大呼「Impossible!」(這不是肉?不可能!)眾多人造肉企業希望旗下產品最終取代動物肉,所以將目標客戶鎖定為無肉不歡者,希望他們愛上人造肉,逐漸減少肉食,樂得食素。惟目前技術尚無法模擬肌肉纖維,故所有產品皆限於肉碎、香腸、肉丸等形態,植物肉塊如素牛排只得暫付闕如。
人是雜食動物,七葷八素都吃得,素食原因,五花八門。寒門素士,不得已餐餐青菜豆腐。還有人素食以崇尚儉樸,咬得菜根百事可為。素食還有宗教原因:為祭祀天地祖先,齋戒數日;天主教大齋期(Lent)禁斷肉食──但規定魚不算肉,所以可食炸魚;也有善男信女,持齋念佛,不少佛寺乃以素齋聞名。現代人知道「甘脆肥膿,腐腸之藥」,紛紛為健康而食素。二十一世紀初開始,越來越多「倫理素食者」拒食肉、蛋或奶製品,以此抵制工廠化集約飼養業和屠宰業的殘忍、污染和浪費,終於催生眾多依託當代食品工程的人造肉企業。
素食肉食,在腸胃、文化和心理層面相爭日久。人如其食,葷素選擇似乎總與形象搭配。「肉食者鄙」,「朱門酒肉臭」,肉食在傳統中常與權貴相關,也符合「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遊俠形象。一進小酒館就拍桌子要醬牛肉的,一般是綠林莽夫。《西遊記》唐僧師徒借宿寶林寺,悟空、八戒要吃齋,和尚道:「爺爺呀,這等兇漢也吃素!」可見兇漢不符合素食者形象。《飛狐外傳》的程靈素「肌膚枯黃,面有菜色」,一顆心卻七竅玲瓏,所以給胡斐做的是煎豆腐、鮮筍炒豆芽、草菇煮白菜、鹹菜豆瓣湯,清清素素。換作母夜叉孫二娘,也許會端出滷水肥腸、蒜燒豬頭,一張大餅捲起整根大葱,再塗滿可疑的肉醬……
素食者也會受到嘲笑和質疑:如果素食是為愛護生命,那麼植物不也是生命?麵包裏的酵母菌算不算生命?人造肉皆深度加工,滿滿的添加劑,真的可以長期食用卻對人體無害?一些素菜仿葷,為了好吃,大堆調味料及油鹽下鍋,也未必比普通魚肉有利健康吧?
也許只有餐風飲露的姑射神人,才不會被「吃什麼」的問題困擾。
其實無論素食肉食,一個俯仰無愧天地的現代人,應當經常念及自己的取捨對他人、其他物種和地球環境的影響。如果食魚啖肉是富足的象徵,那麼「富貴不能淫」居孟子「三不能」之首,良有以也。「淫」,意為過分。吃點兒雞鴨魚肉算不上「淫」,胡吃海塞且浪費滿盤滿桌食物才是「淫」。富貴不能淫,就是雖然不差錢,卻知足知止;並非刻意苦行,而是因心靈之中,理性和道德長居主位,從而本來就沒有過度之求,也就談不上壓抑欲望。不暴殄天物、污染環境、貽害後人,只是這種思維和生活方式自然而然的結果而已。
我買回的人造肉,煎好後,眾人津津有味吃得精光。飲食潮流來而復去,食品工業可持續發展的嘗試和努力卻功不唐捐。當人造肉技術發展,人類環保意識提升,仁厚之心滋長,樂得食素,一小群素食者也許會夢想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