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重要紀念日，給自己放一天假，允許小小「出格」，大吃特吃垃圾食品之餘，還去當地一家慈善義賣商店，瞧瞧最近有什麼書。
很久沒逛書店了。家中藏書氾濫，而且多半呆立在書架上，同享吃灰的命運。子曰：「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多年不改的老毛病，只要一進書店就牛馬驢騾都拖不出來，索性保持安全距離。再者，郡立圖書館駕車兩分鐘可至，大學圖書館離我家步行不到五分鐘，新書上架快，館際互借服務太方便。有工夫閒逛書店，還不如坐下來老老實實讀幾頁書呢。
不過既是紀念日，「出格」又何妨。此地為大學城，還有多所中小學，教師退休、離職，處理舊藏，經常丟出來不少好書。慈善機構的店舖不為盈利，定價極低，時有驚喜。多年前初來此店，以二美元購得兩冊無污損的精裝書：羅素《西方哲學史》（二○○七年重版）和普立茲獎專欄作家Anna Quindlen文集《Loud and Clear》（二○○四年第一版）。這天步入店內，但見熱賣的是二手衣物，圖書區仍在店面一角，沒有分類，塞滿三長排釘在牆上的書架。隨便抽出幾本翻翻，似乎無論品相、裝幀、厚薄，封底都貼着$1.59的標價，想來是店員為省心省事，懶得在估價上花時間。
《插圖天文百科事典》，挺新。學生時買過一本類似的，結果沒空讀，搬家時捐掉。如今有點閒工夫，卻受不了它的蠅頭小字了。精裝《哈利波特和魔法石》，我有友人所貽平裝本，不用看了。Malcolm Gladwell的《Blink》是討論人類決策的行為心理學書籍。作者最暢銷的書是《Outliers》，推廣「一萬小時定律」，即複雜技藝如外語、樂器等都需要至少一萬小時高強度練習才能精通，其實是愛迪生「天才等於百分之一的靈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演進版。這兩本書都在圖書館見過，此刻也不用看了。
沒有失望，一排爛糟糟的驚悚小說、浪漫小說旁邊，發現一冊一九九二年版H·G·Wells科幻作品選。深紅人造革封面，金色書題，書口塗了銀色，紙張略泛黃，但乾乾淨淨，實在可愛。收錄的《星際戰爭》、《隱身人》、《時間機器》三部，我已讀過古登堡計劃電子版，還收有江蘇科技出版社一九八○年出的中譯本。買不買呢？
威爾斯一如比他年輕六歲的羅素，文筆優美。英國十九世紀後期至二戰前後的文史作品，遣詞造句大多雅潔雋永，滿篇珠玉。我家有羅素《Portraits From Memory》一九五六年版，收回憶威爾斯短文一篇。羅素自負，認為威爾斯淵博但不夠深刻，卻也承認他精力過人，想像豐富，善於組織大量素材，特別會描寫非常時期的群眾言行，比如《星際戰爭》。
《星際戰爭》初版於十九世紀末，寫火星人入侵地球，世界霸主英國肩負拯救人類的使命，用馬車拉來大炮英勇抵抗——如今讀來不免微笑。彼時尚無汽車、飛機、激光武器，且以為宇宙就是銀河系，銀河之外是曠然無物的空間，所以小說題目「星際」（worlds）所指不過是地球和火星。一九二○年代，天文學家哈勃證實河外星系的存在，並且發現宇宙其實在膨脹，天文學、宇宙學才發生飛躍。此後的英國科幻作品，如William Stapledon寫於一九三○年代的《Star Maker》，已大開腦洞，描繪不同星系的智慧物種與文明興衰了。
所以，買不買呢？目光繼續在書架前游移。最底層的角落，赫然龐然，屏息蹲踞着《Truman》，歷史學者David McCullough的杜魯門傳。俯身，拽出，抬到面前，差點把腰扭了：一千一百多頁的「巨無霸」，說像磚頭都委屈了它。不久前恰是作者去世三周年祭，他的書我已讀過四部，評述美國獨立戰爭的《1776》和亞當斯傳《John Adams》尤其娓娓道來，妙筆生花。後者我用Kindle讀的電子版，津津有味，後來在圖書館見到紙書，才發現它竟有八百餘頁。作者在一次訪談中曾說，年輕時喜讀歷史小說，感到歷史課本通常堆砌史實、枯燥乏味，何不捕捉人物之心，呈現偶然之因，把歷史寫得妙趣橫生，神韻並存？
《杜魯門傳》一九九二年出版，翌年獲普立茲獎。眼前這本竟是第一版，卻紙張潔白，棱角嶄然，新若未觸。顯然剛拆去塑封，書脊還留有細細一道縱向膠痕，不知從哪裏弄來的老貨底。左手托起書脊，右手輕輕翻動書頁，聞到淡淡油墨清香。字體不算小，比起近日新書流行的細字配寬行距印刷，視覺體驗舒服多了。書中附有九十餘幀照片，包括杜魯門一九四五年七月三十一日同意使用原子彈的手令。鉛筆寫就的短短十一個詞，改變了不知多少人的命運。參照索引，可見人類對原子能的逐漸認識、原子彈的秘密製造和試爆、美國政界和科學界就應否對日使用原子彈的反覆辯論、決策者的猶豫、原子彈在日本爆炸後各方反應及餘波、對戰局和世界歷史的影響，此書都有極詳細的論述。正逢原子彈在長崎爆炸八十周年，這本厚厚的《杜魯門傳》顯得愈加沉重。
「這不會也跟那些通俗平裝小說一樣，賣一塊五毛九分吧？」這樣想着，翻到封底。分明貼着標籤：$1.59。
豈有此理！
這點兒錢，一小杯黑咖啡都買不了，簡直等於白送。何況，正值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八十周年，以史為鑒，讀讀名家筆下的杜魯門，當作學習歷史和英文都好。立即，忘掉了威爾斯，把這尊「巨無霸」請到了收銀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