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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談(廣東篇)/照本「看」戲\侯 軍

  圖:(左上)《趙一曼》,上海京劇院集體改編,丁國岑執筆,上海文藝出版社;(右上)《武大郎之死》,王一達著,上雜出版社;(左下)《蘆蕩火種》,汪曾祺、楊毓珉、肖甲、薛恩厚改編,中國戲劇出版社;(右下)《齊如山回憶錄》。\作者供圖

我對京劇的認知是從流行一時的「樣板戲」開蒙的,很多唱段都會哼哼,很多台詞都會背誦。但是,若論對中國傳統戲曲的整體認知,卻是後知後覺。直到成年進入《天津日報》,才算是初入門徑。這,還要感謝我在報社農村部時,遇到了幾位「超級戲迷」。

年輕人的好處就是「近朱者赤」,你跟什麼樣的老師、同事乃至玩伴相處,天長日久,無形中就會受到薰染。農村部裏懂戲的人不少,首席戲迷就是副主任王宗蔭。他是地道天津人,天津人對京劇的喜愛是浸透骨髓的,加之他還一度被調到《北京日報》做編輯,對京城的戲圈也略知一二,理所當然地就成了我在戲曲方面的「啟蒙老師」。我們二人都家住南開區,每天上下班騎車可同行幾里地,這一路就成了師徒傳授戲曲雜學的最佳時機。我那點關於京劇的知識,幾乎都是在同行路上聽來的。

另一位副主任陳禮章是浙江人,久居天津,是個超級越劇迷。有一段時間我歸他分管,每次帶着我下鄉採訪,吃住行都在一處。隨之,我的耳朵裏便塞滿了越劇的雜學,什麼越劇「十姊妹」滬上罷演啦;什麼越劇早期名叫「的篤班」,後來才被正式命名為越劇啦;什麼越劇諸位名小生的唱腔特色和區別啦,等等。我對越劇本是一頭霧水,幾趟下來,從耳朵灌進去的東西就慢慢入心了,剛好當時越劇電影《紅樓夢》復映,陳主任對劇中人物一個個細說端詳──不是文學意義上的人物分析,而是演員們各自唱法和表演的風格和流派,如數家珍。對我來說,簡直就是一堂堂「強化越劇課」。就這樣,我也時常可以跟小夥伴們「炫耀」一番自己聽來的越劇雜學了。

可巧,部裏還有一位老編輯是安徽人,名叫韓國珍,在《安徽日報》工作時與紅極一時的黃梅戲演員嚴鳳英、王少舫、潘景莉等人都熟。她一度被委派當我的編稿老師,於是,一邊傳授編輯技巧,一邊講解「黃梅戲」,又成了我們師生二人的辦公室常態……

想想看,我本來就喜歡電影和話劇,如今又遇到這幾位戲曲高手,那戲癮也就愈發膨脹了。不過,當時進劇場看戲的機會委實不多,我的戲癮只能靠「淘劇」來滿足。我最早淘到的戲曲書籍,是《中國十大古典悲劇集》和《中國十大古典喜劇集》,以及《西廂記》《桃花扇》《長恨歌》《牡丹亭》等名劇單行本,後來又淘到一本厚厚的《戲曲全書》,裏邊集納了數十個劇本。讀這些劇本只是一個「打底子」的階段。此後的「淘劇」就逐漸深入了,開始尋覓更專業、也更早期的戲劇作品,比如齊如山、翁偶虹等老一輩戲曲名家的回憶錄和作品集,還有歷史學家來新夏等人寫的《談史說戲》、滬上大學者王元化寫的《清園說戲》以及藏書家黃裳寫的《舊戲新談》等等。這些書使我對傳統戲曲的發展演變、各種程式以及各種流派等,也有了更多的涉獵,我的戲曲「雜貨舖」也更加豐富了。

我淘來的京劇舊書不如話劇書多,但各有特色。比如一九五九年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京劇《趙一曼》(上海京劇院集體改編,丁國岑執筆),主演是荀派名家童芷苓,還有在《智取威虎山》中扮演楊子榮的武生童祥苓和扮演欒平的名丑孫正陽,也都在《趙一曼》中擔任重要角色。戲雖然從舞台上消失了,可劇照卻歷歷分明地印在書裏,多少可以滿足我「照本看戲」需求。還有一個舊本子是王一達編劇的《武大郎之死》,這是由馬彥祥主編的「大眾戲曲叢書」之一種,由上雜出版社於一九五一年初版,我淘得的這本則是一九五三年的第三版。只可惜這個版本沒有附上演出劇照,只能靠想像照本讀劇了。不過,讀戲曲劇本與讀話劇劇本有一個明顯的區別,就是裏邊有很多段落是帶韻的。京劇的唱詞一般都比較雅緻,有古典詩詞的韻味又不是格律詩,有新詩的節奏也並非白話詩,是一種特殊的韻文。還有些念白,像是打油詩,也像大白話,風趣幽默,很接地氣。比如該劇第二十四場,寫武松原本想為武大郎申冤,去衙門告狀,結果縣太爺不但不接狀子,還打了武松四十大板。此時武松有一段念白:「贓官哪!不准俺的狀,重責哄下堂,一心袒護西門慶,看來定是貪了贓……公道全不講,王法丟一旁,可恨贓官受了賄呀,他、他、他不與俺作主張!」讀着這樣的句子,你似乎可以「聽到」那有板有眼的念白,激憤而鏗鏘──這不啻是「照本看戲」的獨特魅力。

我淘到最有意義的京劇劇本,要推《蘆蕩火種》了。這是中國戲劇出版社一九六四年出版的,署名是汪曾祺、楊毓珉、肖甲、薛恩厚,改編自同名滬劇。我們都知道《蘆蕩火種》是後來「升格」為樣板戲的《沙家浜》的母本,而《沙家浜》上演和出版之時,都不再署名了。而這本舊書可能就是該劇作者署名的最原始的明證了。

可巧,我還讀過該劇編劇之一楊毓珉先生的回憶文章《汪曾祺的編劇生涯》,其中講到:「改編《蘆》劇僅用十天左右,集體討論分頭執筆。但其中主要場次,如《智鬥》《授計》都是汪曾祺寫的,他的唱詞通俗易懂,合轍押韻,舒展貼切,而且極口語化,像『人一走茶就涼』這樣的警句是很少有人能寫得出來的。」楊先生還直接回應了社會上對《蘆蕩火種》原創與改編等爭議性的問題,他把滬劇和京劇兩段阿慶嫂的唱詞擺在一起,讓人一目了然看清了汪曾祺的「改編」,確實是技高一籌,更有韻味。

如今,《沙家浜》已是家喻戶曉的名劇,而《蘆蕩火種》卻漸漸被世人淡忘了。作為自小就對樣板戲耳熟能詳的「戲迷」,我更喜歡一邊手捧着原版的《蘆蕩火種》,耳聽着熟悉的《沙家浜》的旋律,一邊比對着戲文,一種時空間隔的滄桑感,不禁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