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談(吉林篇)/惟愛和體恤才能開啟新的時間新的希望\任 白
賈連芳生性悍勇,從小信奉「生活就是拚命」的人生信條。她出身山鄉,但卻有山野擋不住的慾望和能量,不論是做包裝箱、賣燈具窗簾、辦農家樂、開苗圃,還是在病入膏肓時仍然惦記接手自己打工的養老院,她走南闖北,屢敗屢戰,對每一段「正經事」都敢下重注,躬身入局,以搏命的姿態投入自己全部的生命能量。她對身心孱弱的丈夫不屑一顧,卻也始終沒有離棄家庭;她對兒女態度粗暴,卻一直惦記給「姐弟倆一人掙出一個大房子,再送一人一輛奔馳車」,甚至在女兒高考前,也知道提前訂下距離考場很近的賓館,並安排好每日餐食,保證女兒以最好狀態參加自己的人生大考。在某個階段,她似乎正在接近自己的人生理想,買了大房子,也能承擔明顯超出平均水平的消費支出,但終於還是因為認知局限、兒子敗家以及「不可抗力」墜入絕境。然而,這個人物最令人驚嘆之處正是她在絕境中迸發出的「餘燼之光」,小說中有兩處場景讀之駭然:一是沈辛夷在賈連芳與人合辦的苗圃見到兩年未見的母親時,她已被生意慘敗折磨得不成樣子,但即便如此,她仍然提着一口氣試圖為殘敗之家保全最後的希望,咬着牙對女兒說:「都說天無絕人之路,走着瞧吧。誰也不比誰強多少。說不定哪天我就能翻過身來。」還有小說最後,沈辛夷獲知母親的生命已經進入「最後幾個月」的倒計時,想接她到北京「休養」,可是這個時候的賈連芳還在盤算如何把自己打工的養老院盤下來,幻想着自己經營。她說:「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我不信天底下的錢,都跟我有仇。也許用不了幾年,我就能鹹魚翻生……」小說寫到:「母親在展望養老產業在老齡化社會中的前景時,她那瘦得脫了形的臉,重新變得生動起來。她體內僅有的一點活氣,讓她那暗淡的眼神再度變得明亮。」讀到這兒,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這是近五六年從未有過的情形。這是多麼可憐而又強悍的生命!她的主治醫生對沈辛夷說,從沒有見過生命力如此旺盛的患者,如果換作別人,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她蠻橫,甚至粗俗;她慾望多多,對自己的道德要求遠低常人;她認知有限,在生意場上被反覆暴擊,但她不是寄生蟲,更不是騙子,她的全部肉身和心力都被自己一再投入戰場,即便一敗再敗也仍不屈服,她用自己偏執甚至錯誤的方式愛家人,雖然造成傷害,導致後患,但誰能否認那仍然是愛?仍然是一個母親對自身使命的一意孤行?誰能懷疑她對家庭事務的專斷同時也是擔當?這本小說是八月看的,但之後的幾個月裏,賈連芳的形象一直在我眼前晃動,這種體驗空前強烈,她似乎變成了一根卡在喉嚨裏的骨頭,既不能下嚥然後慢慢消化,也不能被吐出,成為一段道盡人世悲苦的偈語。她是一個人嗎?還是一群人?或者,是一代人?幾代人?我們近幾十年的狂飆突進中,是誰在驅動和承擔?是誰在前途未卜的時刻,憑着求生的樸素意志向前邁出腳步?是誰在環境巨變中,拚上身家性命為自己為家人親友搏一條生路?這個問題不僅僅屬於賈連芳,它屬於激盪的當代史。
2025.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