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十一月至來年三月，可謂香港最舒適、愜意的季節，很多朋友都來了。這時，沒有熾熱潮濕，是秋亦是冬，但夏的模樣依舊。一片花香鳥語、鬱鬱葱葱之下，香港峻嶺簇擁、碧波輕撫，山海相依、水木交融，晴不熱烈，陰不冷冽，微風輕拂，吹面不寒。空氣中全是海的味道，海水則是天的顏色，一切亦真亦幻。
香港三面環海，水域面積逾一千六百五十平方公里，不僅海岸線彎曲離奇，大大小小的島嶼也有二百多個。索罟群島、甕缸群島等小島風光明媚、景致美如畫，維多利亞港更被譽為「世界最美港灣」。我喜歡海，沉迷於它的味道與聲音，更喜歡在茶餘飯後帶着朋友們迎着風，佇立海邊看海、聽海、聞海。目視海浪由遠而近，一路翻滾着向海灘撲來，再撞擊到岸邊一塊塊黑魆魆的礁石上，一朵朵浪花疊湧着沖天而起，鼻息間便充滿了海洋氣息。
朋友們一邊陶醉於海天一色之美景，一邊感嘆好腥。可我只聞一股夾雜着鹽分與水汽的清新鮮味。有人問道哪種鮮味？香甜，苦澀，濃郁？都不是。這味道聞着腥鹹，吸着清爽，品着香甜。它源於碧波萬頃的湛藍，起始於綿延不絕的海岸，瀰漫飄散在整個城市上空，隱匿於香港人日常生活的角角落落，潤物無聲，經久不散。不管是高樓大廈，還是鄉間田野，就像一條迤邐的小河，這一道，那一灣，不經意間總能遇見；更或沿途盛開的鮮花，花影伴流年香透人生，這一段，那一程，不經意間總能聞到。
凡在海邊長大的人，都熟悉海之味。如同幼童迷戀母親身上的乳香一樣，日夜沉浸在這體味之中，深到每根髮絲，每一次呼吸，每一個眼神。它堅實厚重，隨着海水奔騰不息，無論多麼狂虐的颶風，都吹打不散，令人與海、海與島血脈相生，休戚與共。只有長年生活在這裏的人才會知道，不論是海風、海水還是海浪，裏面都夾雜着這座城市的汗水、淚水甚至血水，都盛着夢想與憧憬、青春和奮鬥、成功及喜悅。大家無論身處何方，都在惦念它的味道。縱使異國海水的味道盡然相似，但孕育的風味卻各有各的不同，遙遠的故鄉總會在生命裏。
小學三年級時，有次老師問同學們長大後要做什麼。有說律師、醫生，還有說金融家、科學家、教授等。我卻脫口而出想要當海員。老師以為我家有人從事海洋作業，其實皆沒有。我剎那間的念頭，不過是對海與生俱來的親切感，總覺得日復一日的海水味空氣中，帶着一種深邃而原始的呼喚，彷彿時刻低語生命的奧秘，我應該天生就要去航海。
後來十八歲那年，我負笈美國求學，第一次從尖沙咀海運碼頭登上郵輪。二十多天船程，管吃管住。凌晨時分，船緩緩駛出維多利亞港，直奔鯉魚門。我一直坐在甲板上，任憑髮絲飛揚，也要讓海水的清新滲透每一個細胞，直至香港遠處燈光消失，海面一片漆黑。幸福的感覺如此真實，深深鏤刻在記憶中，每每想起總是回味無窮，無限喜悅。
首次的航海遠行，便驚覺航行首要必須清晰方向與航道，才能把好船舵，抵達終點。若是方向不定，隨風飄盪，恐怕永無到達的日子。人生恰似航海，定位一定要準，需要洞察自我，揚長避短，做自己最擅長之事。雖然志向無高低之分，但燕雀再怎樣有心，也不可能像大鵬一樣扶搖直上九萬里。我頓悟之餘，決定到美國後放棄主修音樂。我因手指短小，往往拚盡全力，拉琴也總難達至登峰造極之境界。既然如此，何不放手另闢蹊徑？於是我轉修了化學。
所以，海風乍起，吹皺我曾探索過的足跡，揚起我無悔的決心，激起無法言喻的鬥志。我覺得每個人心中都需要一片海，去包容、支持以及啟發我們。閒時看看大海，聞聞海洋的味道，既是一種享受，也是對生命的一種醒悟。
大海一望無垠，一國連着一國，一埠接着另一埠，一站又一站。此地為輪船提供補給，下一地又為輪船檢測維修。輪船在這裏卸掉一些貨物，在那邊又裝齊另一批。船到了，該地變成中心；船走了，中心又變回邊緣。世界大同、天下一體在此刻，展現得淋漓盡致，讓人備感世界的共存共榮。如今，當全球化浪潮打破地域壁壘、重塑人類互動模式，全面進入我年輕時在大海之上所感受到的無邊無界景象，各方對人類共存共榮是否有真正的體認？如何填補衝突與分歧的鴻溝？是多一份寬容、增進互相理解、推動文明交流互鑒，還是秉持公道正義、互諒互讓、互利共贏，抑或扶弱揚善、慈悲共濟？
在年紀愈長之際，我愈覺海是人類的知音。鮮與腥，無非不同地區賦予海之味道的不同內涵，心裏能放下大海，海之味便經久縈繞。於我而言，人生得意的大概就是這鮮與腥。曾經走過的那些日子，究竟是鮮，還是腥？
想起幾年前久別回港，一下飛機，當鼻尖觸碰到那股鹹濕，我便知已回到熟悉的家了，不由精神一振。我貪婪地呼吸着海風，恍若嗅到了上海街角佳棧燒味的蜜汁叉燒香味，對面街上大人中藥店烹煮的草藥味，榕樹頭大牌檔的鑊氣味，新填地街旁邊油麻地避風塘的海水味，甚至汽車尾氣……忽爾明白，鮮與腥不只是氣味，更是完整的記憶切片，是打包好的生活瞬間與未經修飾的自然原始感受。我聞到的，根本就是生活中的柴米油鹽、市井長巷的熙熙攘攘、車水馬龍以及人間三餐四季的輪迴。
正如千座城市，自有千般滋味。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座城，每座城都有着不一樣的味道。鮮與腥，完全取決於個人內心感受，最沉醉的味道才是城市的靈魂。這味道牢牢地烙在人心根底處，不會變，不動搖，也不走樣，不變形！它會牽引你或滋生或喚醒對於這座城的情感，重新去思考未來，究竟會不會因它而繼續迷戀往日的足蹟，抑或放眼另一個遠方？
此心安處是吾鄉，香港之味，吾畢生之嚮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