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老家的習俗,逝者的靈魂在去世後的第五個「七天」(第三十五天)會最後一次回家告別,然後才真正離開,去往另一個世界。所以「做五七」是一個極其重要和隆重的祭奠節點。我們又趕回故鄉,姐姐已提前做好準備。
故鄉終於有了冬意,水杉、梧桐、槭樹……赭黃、酒紅,河邊岸柳依然葱葱。需要祭燒的衣被物品,不少是新的好好的,但按風俗都要給逝者「送」到,特別是喜歡的東西。
從酒店到老屋步行十幾分鐘。過去我們都是歡歡喜喜地邊走邊拍照,到家跟媽媽聊天說笑。如今,默默走回家,面對空寂的房間,不知該說什麼。在老屋對面和上大路的餐館吃家鄉菜,點了醬鯿魚和醬鴨。以前媽媽每年冬天親手做醬鯿魚,留給我們過年吃。忙上幾天,手凍得通紅,還會生凍瘡,七十多歲時仍在做。後來我們勸母親,才停下來。只要我回去,媽媽一定也總會備好我喜歡的熗蟹、酒釀。
夜晚初寒,穿着媽媽手織的毛護膝,一向怕冷的我竟然一點都不覺得冷。收拾遺物時,還發現媽媽織的手套,大小是孩子戴的那種,應該是給外孫女的。我撫摸着媽媽親手編織的毛襪手套,經緯間還彷彿帶着媽媽的體溫,潸然淚下……但凡找到寫有媽媽筆跡的本子,我都帶走。媽媽的字跡工整清秀,記着我們和親友的電話號碼、我們陽曆和陰曆的生日,還有一些從報紙上摘抄的謎語、好句子……
母親一直在訓練自己的腦子,不讓退化。一直努力維持自理能力,學習新事物。每月看書差不多要二十幾本。直到臨終前幾天,口算心算仍是又快又準。微信用了十幾年,八十歲開始學習網購,從網上買這買那。二○二一年疫情期間從新加坡回來,獨自坐飛機,獨自去外區隔離半個月,再獨自坐大巴回家。一個「八○後」老太太,真是厲害!
母親開明,理解小輩人的生活方式,深得小輩的喜愛,孩子們與外婆很親,什麼事都喜歡跟外婆聊。元元小時候跟外婆一起生活了六七年,小孩子淨從網上買一堆無用的東西,外婆並不責備,還幫她交錢收貨。那時沒有電子支付,元元想辦信用卡,老太太就帶着她去銀行,人家說孩子太小,不給辦;母親說「那用我的身份辦」,人家又說太老也不行。一老一小只好悻悻回來。母親繡十字繡,以齊白石的蝦為圖案,覺得應該有點色彩點綴,就問小不點:把蝦繡成紅色的,好看嗎?小不點說,那不成煮熟的蝦了嗎?母親跟我們笑提這事,大家笑了好幾年。叮叮小時候調皮,外婆去給他開家長會,他捱了父母罵也躲到外婆這裏,外婆家是避風港。母親從北京回去,小寶悄悄塞了五十元錢在外婆箱子裏,母親念叨了好久……孩子們長大了都很好,成了外婆的驕傲。我從香港回來,回家看過媽媽後,這才覺得安妥下來。
喝過老酒,我們在老街蹓躂,沒有了媽媽,蹓躂漫無目的。過去這條叫「船舫弄」,那條叫「王衙弄」,還有池塘「碧霞池」……可惜改造後都消失了。街邊一棵老樹,恰好留下幾片葉子,紅得正好,舒朗得正好,映在粉牆上,點綴得正好。走到河邊,老屋在對岸,街燈屋影倒映河面,暖色澄靜,母親的老屋,沒有燈光。
站在家門口的橋頭,突然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感覺。走過無數次的西小路、謝公橋,曾是百拍不厭的風景。我們與母親在家門口拍過照,在橋頭拍過照,在廊簷拍過照,在柳樹下的船舫上拍過照,在荷花罎邊拍過照,在西小路的石板路上拍過照……牽着媽媽的手,摟着媽媽的肩膀,扶着媽媽,年年拍,次次拍。如今,媽媽不在了,哪裏還有風景呢?我們對於母親的美好回憶,成了最有溫度的畫面。
「做五七」的頭天晚上十點,我和妹妹把家門打開,迎接母親「回家」。河風習習,古城沉靜,我們坐在老屋等候,然而母親沒有給我們任何暗示。但我始終有個幻覺:總覺得媽媽還在,只是我們看不到她。
次日去墓地供祭,「送寒衣」。母親生前的物品在火焰中慢慢化為灰燼,人的一生就這麼過去了!突然,一隻蝴蝶不知從哪裏飛來,繞着每個人飛了一圈,然後落在石壁上。這是一隻橘色黑點的蝴蝶,很漂亮。直到所有東西燒盡,我們即將離開,蝴蝶還靜靜停在那裏。
我們相信蝴蝶是媽媽的信使,媽媽捨不得我們,特意回來再看看、好好告別;並告訴我們:東西收到了。蝴蝶停在石壁上久久不走,是在默默守護我們,目送我們離開。
一個人的組成,除了血肉,還有回憶。媽媽留給我們那麼多溫馨的回憶。愛不一定是一切圓滿,但愛是媽媽留給我們最珍貴的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