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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事/蝴蝶花裏水仙操\黃秀蓮

  圖:譚福基著作《蝴蝶一生花裏──八百年前姜夔情詞探隱》。\資料圖片

──悼詩人譚福基

譚福基校長跟我相識得奇妙,永別得急遽,從識荊至今只得十個月,見面僅僅六次,如此短暫,那麼匆匆,沒有經歷歲月的沉澱,更未有為義氣而兩脇插刀的機會。純然君子之交,卻難以解釋地建立了異乎尋常的互信,甚至竟有肝膽相應的感覺。

二○二○年許冠傑之抗疫網上演唱會聽得我十分感動,搜尋資料方知道他與陳耀南教授的緣分,想起自己曾承陳教授幫忙,讚頌良師之念油然而生,便寫了《陳耀南教授二三事》。拙作發表後,正愁文章主角讀不到,翌夜短訊忽然傳來,來者說是陳教授的英華學生譚福基。譚福基,名字很熟哩,啊,是了,是《詩風》健筆。原來他受了老師所託,展開了一段「尋人記」,終於不辱使命,在茫茫人海中把我尋出來了。一場相識,生於堪驚疫情,源自師生厚誼,成於眾裏訪尋,起點來得出奇,終點停得倥偬,人生遇合,豈能逆料?

論輩分他是半長輩,故此我稱他為譚校長。大家都住港島之東,茶敘方便,他總是體貼遷就,約在我家商場品茗。裊裊茶香,話題集中於英華歲月和姜夔情詞。談英華,牛津道滿載故人足跡,聽英華有情舊事,分外親切。他說:「許冠傑長得高,坐在最後,我最鍾意走到後面,摸摸弄弄他的頭髮。男孩子,哪有頭髮那麼柔軟的?」「當年我們那班只得二十多人,居然十多人考入港大。校長艾禮士(Mr. Terence Iles)主政時代,勢頭很好。」可惜後來校長受窘謠言,校董會竟不支持,將他解僱。校長黯然移居菲律賓,舊生重義,成立基金把老校長生養死葬。

說姜夔,因為彼此都愛寫作,於文學體會較深。他研究姜夔,去年出版了《蝴蝶一生花裏—八百年前姜夔情詞探隱》,書一印好,翌日立刻送來,一送就是兩本,一時未解其意,答案是「一本保存,一本做筆記。」他想得周到,這本書深耕細作,必須精讀,果然我要用黏貼紙、鉛筆、熒光筆留下感想。他則隨手拿起餐巾紙,畫了地圖,標示數個地點,說先要去常熟訪舊,然後沿着姜夔坎坷一生的步履遊歷,希望可從依稀景物尋覓白石詞的資料。這是嚴謹的治學態度,也是逍遙的生活取向。

對於姜夔娶蕭德藻侄女,背約負盟,我頗表不滿。他可不跟我辯論,卻虛擬蕭夫人氣焰,怒罵窮鬼丈夫:「想死呀!」維肖維妙,一句點中姜夔困局,真把我笑破肚皮。我一向頑固,當下也轉念了,白石的如意算盤大概是先入贅高門,再迎娶青樓舊愛入門為妾,殊不料盡皆痴心妄想。他這種庖丁解牛式的說話技巧,若不經意,已流露出圓熟的智慧。

跟他聊天真有意思,敢以有趣、有才、有學,有情來描寫。

第一次飲茶,他就笑說:「我有時會和校工打麻雀,每次都是我輸。」「您是魚腩哩。」難道麻雀癮那麼大?難道沒有雀友?當下我沒有把話說破,這其實是《醉翁亭記》的詼諧版,讓校工贏錢贏面子,不就是「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嗎?

他跟我一樣在唐樓長大,他住旺角,我住深水埗。有回做生物實驗,要解剖蟑螂,何處捕捉蟑螂呢?同學為難了。他卻拍心口道:「你們要多少隻,我就捉多少隻回來,我家廚房無限量供應。」原來廚房牆壁沾滿油煙,油漬厚到可以黏住蟑螂腳爪,他隨時手到擒來。我筆下的唐樓輕漫哀愁,他口中的唐樓蟲蟻橫行,大家都出身貧寒,很多共鳴。或以為以校長地位,跑去與校工決戰四方城,是故意放下身段,但是我推測他的DNA裏頭不沾庸俗,像蘇東坡那麼自在交友就夠快活了。

說他有才,得介紹《水仙操》和《蝴蝶一生花裏》,前者是小說和評論,後者是精微深入的姜夔研究。他尚有許多詩詞對聯仍未付梓,且舉幾個例子。對聯「學似海收天下水,性如桂奈月中寒」。「橫波灧灧催新綠,遠莆萋萋起白頭」,是南丫風光。「一瞬相逢猶覺恨,薄情分隔見無門」道盡男女離合,淒怨欲絕。「涵光。清氣潤。翠深庭院,花薄天香。雁啼秋水遠,無處商量。月到閒亭如畫,到如今、老了譚郎。空飛鏡,重磨還缺,玉斧倦吳剛。」《滿庭芳·中秋》下片。東華文物館最近重修,楹聯開光,正是他的大作。

學問哩,讀過《蝴蝶一生花裏》,自會明白他的功力。深邃學問,以清詞麗句出之。他那套學問,厚重如降龍十八掌;那種筆法,輕靈似凌波微步。

四月十二日約了他午飯於太古城,怎知影蹤渺然,急忙致電,譚太太告以丈夫凌晨大中風,左腦嚴重受損,醫生已放棄治療……天啊,譚校長!您怎能爽約?怎能爽約啊?下年中央圖書館待您演講、白石詞補遺仍未完成、硯台古墨蘸滿您濃濃的詩興、以您的白石研究為藍本的粵劇《揚州慢》還未開鑼、好酒好肉等您品嘗……詩心正旺,文思泉湧,您竟於翌晨與世長辭了。

三月八日婦女節我臉也不紅就要他作東,請我吃飯,他最後一番話是「我要去澳洲探他,他是恩師,不是他教我中文,我考不上港大的。」從小荷初露尖尖角的中四學生,到才高學富的詩人學者,他一直是陳耀南教授最器重最愛惜的門生。如今魂兮不歸,天涯路遠,孔子哭顏淵,能不痛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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