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報詳情頁

借從前的明月 ──《從前的優雅》讀後\谷中風

  圖:《從前的優雅》,李舒著,上海三聯書店,2022年。

本文用作標題的這句話,借自王家衛給《從前的優雅》(李舒著,上海三聯書店,2022年)寫的序。

收入書中的20多篇文章,記錄了過往的歲月,以及沉浸在這些歲月裏的人。

這幾年來,借助於微信公號等新的媒介,掌故新寫的熱潮在文壇興起,

以名流軼事為主要內容的文章,在朋友圈廣泛流傳。

寬泛地說,本書也可歸入掌故寫作,不過,從史辨之精良到文風之雅韻,

書中各篇均有獨到之處,與那些炒冷飯、灑狗血的文章截然不同。

浮世花:上海灘的時尚風情

如王家衛所說,本書作者「擅寫亂世浮生」。書中寫到的人物,大多屬於此列。或許和我的閱讀偏好有關,書中寫到的幾位男性,如袁克文、王世襄、林語堂、蔣廷黻、梁思成、邵洵美、鄭天挺、木心,他們的事跡逸聞,我相對較為熟悉。書中寫到的女性,有不少卻是我之前沒有關注到的,讀得愈發津津有味。即便如林徽因這樣已成「網紅」的女性知識分子,作者還是寫出了不少新意,究其緣由,大概因為這些人物身上寄託了作者更多心悟。

寫得最耐讀的幾個女性,屬於時尚的上海。比如,第一篇裏寫的唐瑛,畢業於教會學校,是第一代上海灘交際花。注意,作者特別說明,「交際花」在當時是個褒義詞。唐瑛一進入社交場,就成為「所有女孩的夢想」。她就是時尚的標杆,一個人養活了上海灘一年的裁縫。名媛之間似乎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唐瑛表弟媳婦的姐姐嚴幼韻,同樣是上海灘社交場上耀眼的明星。這位綢緞莊富商的女兒,在1927年9月復旦開始招女生時,從滬江大學轉學到復旦,成為復旦最早的一批女生。「她喜歡自己開車到學校,很多男生就站在學校門口,等她的車路過。因為車牌號是八十四,一些男生就將英語『eight four』念成上海話『愛的花』──從滬江大學到復旦大學,『愛的花』叫遍了整個上海灘。」這一盛況,在時人心中留下的印象極深。1980年代,嚴幼韻的女兒回上海探親,跟舅舅去看望一個住在弄堂裏的老先生,這位穿着背心短褲、拚命搖着扇子的老人,一聽說她是嚴幼韻的女兒,馬上說「你就是『84』的女兒。」有意思的是,彼時的楊雪蘭擔任通用汽車的副總裁,而她母親嚴幼韻當年開的正是通用所產的別克車。

書中還寫到昔日上海灘有兩位盛名在外的「七小姐」,一位是盛宣懷家的老七盛愛頤,另一位是孫寶琦家的老七孫用蕃,也就是張愛玲的繼母。盛宣懷和孫寶琦,都是撬動晚清民國歷史的人物,對現代中國之形塑影響甚多。而借由本書作者的文字鋪設的小徑,我們得以在這些名人之後的故事裏翻開現代中國時尚史、社交史的一頁,感受亂世裏的舞步和香氛,隱約察覺中國現代性的另一側面。

有自我:大女主的絕代芳華

收入本書的篇章,韻味悠遠,文筆卻大都輕鬆,以當下流行之網言網語摹寫舊時人物,更是有趣。寫言慧珠的一篇,將其歸為「初代飯圈女孩」,即令人忍俊不禁。書中介紹了民國時期粉絲團「追星」盛況:為自己的愛豆寫吹捧文章為「文捧」;成群結隊包廂佔座兒,在演出現場花式叫好,是為「前台武捧」;還有「後台捧」「文藝捧」「經濟捧」等。不過,民國飯圈女孩對此都視為「隔靴搔癢」,她們的方式「簡單粗暴」,直接用「黃金攻略」,朝台上扔戒指、項鏈,夾帶着情書、手絹。更高級的則是「捧角嫁」。言菊朋的女兒言慧珠便是資深「飯圈女孩」。她的愛豆王金璐,在1937年《立言報》的「童伶競選」中獲得生行冠軍。可惜的是,兩人三觀不同,沒法走到一起。追星失敗的言慧珠,走上了專業學戲的道路,從「飯圈女孩」搖身一變為業界女王。追星而成星,這滿滿的勵志感,是今日「飯圈」萬難攀比的。恰如書中所說,「言慧珠一輩子,拿的是大女主劇本。」

寫越劇名角尹桂芳時,作者沒有用「大女主」這個詞。不過,「一想起來就讓人如沐春風『越劇皇帝』」這個標題,已經生動畫出了「尹大姐」的風範。書中引述了鄧穎超的話:「尹桂芳真是越劇界名副其實的大姐,她品格高」,又以許多生動的事例,講述尹桂芳脾氣是出了名的好,也是出了名的講義氣。「尹桂芳的暖,每一個跟她交往過的人,都能切身感受。」還着重寫了尹桂芳和竺水招這對舞台情侶的故事。在很多戲迷眼中,她倆是拆不散的CP。雖一度鬧翻拆檔,也曾天各一方,兩顆心卻始終依偎在一起,沉浮藝海遙相呼應,艱難歲月隔空取暖,這也愈發顯出尹桂芳的善良與包容,也正是這高貴品格,讓她芳華絕代,美得那麼大氣。

不苟且:老名流的生活態度

一如書名所示,本書意在描摹一種「優雅」。承載這優雅的則是作為本書主角的一眾老名流。那麼,當我們說優雅時,我們究竟在談論什麼?想來,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答案。讀罷全書,我以為,優雅是不苟且的生活態度。無論身處何境,奢華也罷,喪亂也罷,優雅者皆能把持自我,有了這份定力,不管活在什麼環境中,都似晴空下盛開的花、風雨裏堅韌的草,外界紛擾不過是不停變換的背景。書中寫朱家溍和趙仲巽夫婦,有這麼一個片段:2003年,有記者到朱家溍家採訪,臨走給朱先生拍照時,朱先生忽然叫停,回身走到牆上「泰岱晴嵐」照片前,這是朱先生85歲登泰山拍攝的作品,這幅照片下方,端立着一方精緻的小畫框,框內是趙仲巽的小照。朱家溍在相框上擺了兩朵紅絹花,方才轉過身來說:「照吧」。這樣的愛情至深至純,給人以心靈震撼。

如前所言,本書着墨更重的是女性,她們或許天性柔弱,但內心強大,對自己、對外界、對一切變化,保持着處之泰然的姿態。《盛愛頤:越艱難越要體面》一篇的主角是「盛七」。1923年,男友宋子文邀她一起南下,出於大家閨秀的身份,她拒絕了,送給宋子文一把金葉子作路費,並承諾等宋回來。7年後,已是民國政府財政部長的宋子文回到上海,卻背棄了當年的約定。1932年,盛愛頤結婚,從此與宋再無瓜葛。盛愛頤還有一樁留在歷史上的大事,或許更加重要。1927年,哥哥盛恩頤企圖和兄弟們吞沒遺產,盛七小姐站出來控告盛氏五房男丁,最終獲得勝訴。《申報》為此讚揚:「按女子要求男女平等之財產繼承權,此尚為第一起,影響全國女同胞之幸福,關係甚巨……」寫到此節,作者由衷感嘆:「愛便愛,恨便恨,她的生命裏沒有曖昧不明。」「這樣的盛七,真正是一朵上海之花。」新中國成立後,盛愛頤擔任了里弄小組長,「平時所愛,除了照顧家庭,就是幫助那些不識字的家庭婦女認字讀報,樓下的小花園,她閒暇時種些花草,並不是名貴品種,但她甘之如飴。」後來,兒子被打成「右派」,再後來,她被趕到面對着化糞池的汽車間居住。面對臭味伴着機器轟鳴,老年盛七安之若素,彷彿一切都與她沒有關係。「每次出門,她都把頭髮梳好,衣裳再舊,也是洗得乾乾淨淨。」

優雅是生活方式,也是人生態度。「從前的優雅」發生在從前,卻不僅屬於過去,當本書作者把它從故紙堆中翻出,寫成文字,它便很有可能活在當下。更何況,作者用來描寫優雅的文字本身也是優雅的,飽滿的思想和情感蓄積於筆端,卻是點點滲出而非一洩如注,讀之如吃難得的美食,不忍大口嚥下,任其齒間流轉,獲得一種緩釋的愜意。

友情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