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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園裏的微觀二戰史 ──《動物園長夫人》評介\谷中風

  圖:安托尼娜.雅賓斯基和她最愛的猞猁。\書中插圖

一位渡過二戰劫難的倖存者這樣說:「雅賓斯基夫婦的家就是諾亞方舟,裏面藏了那麼多的人和動物。」她說的雅賓斯基夫婦的家,就是華沙動物園。在長達六年的時間裏,園長雅安·雅賓斯基和夫人安托尼娜利用動物園拯救了300多名猶太人和地下抵抗者的生命。美國作家黛安娜·阿克曼(Diane Ackerman)的《動物園長夫人:一個波蘭女性的戰爭回憶》(梁超群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年)以大量歷史細節講述了這個關於人性、愛和尊嚴的故事。\谷中風

二戰主題的書有很多,比如《舒特拉的名單》這樣的經典之作,但《動物園長夫人》依然令人動容,這既由於它的真實性帶給人的震撼,也由於作者昂揚的筆調和譯者傳神的翻譯,把故事裏的悲憫和堅韌傳遞得淋漓盡致。

「舒特拉名單」的動物園版

如前所述,華沙淪陷後,雅安和安托尼娜利用納粹動物學家盧茨·赫克復育純血統動物的種族主義狂想,千方百計守護動物園,在保留動物園的目的無法實現之後,又退而求其次把它改建成一個養豬場。那些被認為有助於繁育實驗的動物被搶走,剩下的珍稀動物也被赫克用於招待他的黨衛軍朋友舉行除夕射擊聚會。原先滿是鼻息與鳴叫的園子陷入了冰冷的沉寂,迴盪着空闊的寂寥與悲涼。安托尼娜在悲傷中給自己打氣「這不是死亡的長眠,而是一場冬眠」,「一種精神的冬眠,讓思想、知識、技藝、工作激情、理解與愛全部累積於內心深處,任誰也無法奪走。」

在這場冷酷的「冬眠」中,安托尼娜和她的丈夫沒有消極等待。雅安利用進入猶太人集中區搜集泔水作豬飼料之機,給猶太人送去食品,還把曾經的動物園現在的養豬場當作中轉站,供逃出納粹魔窟的猶太人短暫棲身。地下抵抗組織不斷把秘密「客人」送進動物園,這些「客人」多是東躲西藏的猶太人,他們有的拿到偽造證件後順利離開,有的一藏就是幾年;有些住在小洋樓裏,有些藏在動物園空置的棚舍裏,最多時50人藏身於空獸籠之中。雅安和安托尼娜還參與到反抗納粹的直接行動中,製造炸藥破壞德軍的火車,把感染寄生蟲的豬肉做成藥丸夾進德軍的三文治,最後雅安還參加了反抗德軍的起義,直至迎來勝利的春天。

當養豬場難以為繼,動物園又被改建成公共菜園、毛皮農場。這片地方的名號雖不斷改變,卻一直履行着庇護所的職責,只不過庇護的對象從動物變成人類。其實,真正受到庇護的是人性以及對人性不墮的信念。在浩如煙海的二戰寫作中,《動物園長夫人》確實提供了獨特的視角,讓我們從一個動物園的戰爭遭遇窺見了二戰時期的華沙史,或者說發生在華沙的二戰史。正借助於此種廣闊的視角,作者信筆由繮,以雅安夫婦為圓心,旁涉整個華沙地區的抵抗運動和對猶太人的救助。在這裏,華沙及其郊區有7萬至9萬人冒着生命危險幫助他們的「鄰人」逃離死亡的魔爪,這個數字約佔全部人口的十二分之一。更有眾多女僕、郵差、送奶工和其他人士,看到陌生的臉不多問,對陡然增加的口糧消耗不多嘴,默默地作出貢獻。這一切讓我們感動:世道有多黑暗,人心就有多璀璨,而正是這點點微光指引人性衝破鐵幕、迎來光明。因此,本書展現給讀者的,不僅是一段令人難忘的故事,更是一部在苦難中堅守的文明史。

在文字迷宮尋找沉睡往事

本書取材廣泛,讀之如行於文字迷宮之中。作者運筆自如,構思精巧,二戰的歷史、波蘭的命運等歷史性內容,納粹的罪惡、極端處境下的人性等哲思性內容,以及關於動物園和動物等知識性內容,在行文布局和敘事節奏上融合得天衣無縫,讀之有「山陰道上,應接不暇」之感。

其中,動物園和人世間、自然界與社會現實的互文互喻,是一大亮點。書中寫到:「黎明時分,波蘭華沙市近郊,萬道晨曦縈繞在開滿鮮花的椴樹林間,悄悄爬上了一幢小洋樓的白牆。」「很快,長臂猿們將吹響一聲聲晨號,緊隨而來的將是一部氣勢磅礴的『混合大雜唱』,百獸爭鳴,此起彼伏。」除了動物園特有的視覺和聽覺,還有嗅覺。「動物們的味道構成了動物園的『嗅覺景觀』,有些動物的味道比較『委婉』,有些則一聞就令人作嘔。」鬣狗每到一處都要留下氣味標記,歷時一個月左右才會消散;河馬宣示主權的方式是一邊排洩一邊用尾巴把糞便甩得到處都是;雄性麝牛習慣把尿液往自己身上淋……海獅、鴞鸚鵡、公象、小海雀……「所有動物發送的氣味密電碼都有各自的顯著特徵,……有的是威脅,有的是邀請,有的是在發布新聞。」我想,讀到這段文字的人都會對安托尼娜精心呵護的動物園產生沉浸式體驗。

接着,作者筆鋒一轉,以安托尼娜的口脗寫道,「人類需要與自身的動物天性產生更深層次的共鳴,但與此同時,動物也『渴望人類的陪伴,享受人類的關愛』,這種嚮往是雙向的、相互激發的。」每當她想像自己進入無我的「動物世界」時,那個喜好炫耀武力、衝突不斷的人類世界,就被她擋在了外面。在動物園裏,安托尼娜給遊客們搭建了通向自然的心橋。而當動物園變成避難所,躲在其中的「客人們」如躲避敵人的動物般巧妙偽裝以求生存。當他們離開這個臨時藏身地前往別處,又恰似鳥類的遷徙。在書中,動物生活習性的描寫和人類在戰火中的遭遇,形成了有意安排的對照和自然而然的互映。閱讀這些交織着動物天性和人間悲歡的篇章,時而安謐如聽夜曲,時而激越如聞戰鼓,時而低回引人沉思,時而振奮叫人感動,於是,字行的瀏覽和書頁的翻動有了一種節奏之美,帶動讀者的眼和心步入歷史深處,探尋人性密碼。

拼出屬於讀者的動物園

用時髦的詞兒來說,《動物園長夫人》可列入「非虛構」範疇。書中運用的主材料是安托尼娜根據自己的日記和各類筆記寫成的回憶錄,此外,還參用了雅賓斯基的著述和回憶,本書作者對這對夫婦的兒子、華沙動物園工作人員、波蘭「地下抵抗組織」成員的採訪,以及關於猶太人、納粹和波蘭動植物等百科知識,大量豐富的素材在保證了故事真實性的同時,也使其中的情感元素熠熠生輝。正如書評者所言,「一個獨特的歷史人物獲得了飽滿的文學生命」,「給二戰時期許多沉寂的往事注入了新生命」。

與本書同名的影片(又名《烽火動物園》)已於2017年上映,電影版的故事衝突更加集中,視覺效果也更直接而強烈,不過,文學自有其魅力,對於這樣一本思考深邃、文筆優美的書而言,尤其如此。本書的不少段落是可作為獨立小故事閱讀的。比如,掌管皮毛農場的「狐狸君」讓灰色母貓巴爾碧娜作奶媽餵養狐狸幼崽,以及小麝鼠在園長夫人之子瑞希的「皇家動物園」的歷險記,既像童話更似預言,十分耐讀。更重要的是,作者採取的多視角敘述方式,給了讀者自由的想像空間,可以在閱讀中拼出屬於自己的動物園。比如,瑞希構成了安托尼娜主視角之外的又一視角,在華沙動物園實際上已不復存在時,瑞希的小豬、倉鼠、兔子、貓咪、小雞等組成了一個新的小動物園,這群亂世裏幸運的「漏網之魚」寄託着孩子純真的心靈,一如流向希望的汩汩清泉,提醒人們牢記歷史、鑒往知來,也讓和平和仁愛的信念隨着這個精彩的故事世代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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