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知垂盡歲,有似赴壑蛇。修鱗半已沒,去意誰能遮。況欲繫其尾,雖勤知奈何。兒童強不睡,相守夜歡嘩。」少時讀蘇軾這首《守歲》,一知半解,只對最後兩句頗感興趣,因為彼時的自己正是那個強忍着困意卻不想睡覺的頑童。如今人到中年,已然識盡愁滋味的我,儘管已經讀懂「去意誰能遮,雖勤知奈何」的無奈,但每至年關,心心念念的卻依然還是昔日那個「兒童強不睡,相守夜歡嘩」的場景。
在我的魯北老家,除夕守歲也叫熬年。從三十晚上吃罷年夜飯開始,一直到次日清晨太陽出來,通宿不合眼,而且屋裏屋外都得點上燈。爺爺說,這叫亮亮堂堂地跨過年關。
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親歷熬年,是在我十二歲那年。之前也熬過幾次,但終因扛不住瞌睡蟲的誘引,皆半途而廢。這一次之所以能挺住,是因為父親提前賦予了一個很神聖的使命給我。他說:「你現在已經十二歲,是個小男子漢了,所以一定要跟大人們一起熬年,這樣的話咱就能給爺爺奶奶添壽。」
從小我跟爺爺最親,這樣的使命當然責無旁貸。
那個年代物資匱乏,年夜飯簡單,所以吃得很快。碗筷也不用動,爺爺說,就這樣擺着好啦,明天再收拾,這叫一餐跨兩年,不愁吃和穿。緊接着,熬年的大幕便正式拉開了。母親早已將那把胖胖的提壺蓄滿水,於是全家人圍坐在那張大圓桌旁,一邊嗑着瓜子、喝着茶,一邊熱火朝天地聊着一年中所經歷的大事小情。快到半夜的時候,爺爺起身去了裏屋,一會回來手裏就多了一個長方形的紙包。放到圓桌上,徐徐打開,原來是我最愛吃的點心。
不過,點心雖好吃,卻還是沒能擋住困意來襲,可一想到為爺爺「添壽」的重任時,又趕緊揉揉眼睛,強打起精神來。那時候,沒有電視、沒有春晚,唯一標誌着跨年刻度的就是那個「長」着兩隻「圓耳朵」的馬蹄錶。說來也真是奇妙,剛才我還上下眼皮直打架,但只要馬蹄錶零點的鈴聲一響,立馬就精神起來,頓時困意全無。難怪就連唐太宗李世民都欣欣然寫了一首《守歲》詩:「暮景斜芳殿,年華麗綺宮。寒辭去冬雪,暖帶入春風。階馥舒梅素,盤花捲燭紅。共歡新故歲,迎送一宵中。」
全家最精神的當屬爺爺,不但臉上神采飛揚,就連平時明顯已經微駝的背,這會兒卻一下子挺得筆直,大聲地吩咐我們趕快打水洗臉,洗去舊年塵垢,以嶄新的面孔迎接新年到來。緊接着是換新衣、穿新鞋、放鞭炮、掃院子,忙得不亦樂乎……
之後,一直到我十七歲那年離開家,每年的除夕我都是這樣「熬」過來的。如今已近知天命的我,常常就會不知不覺地想起那時的那些情景,就像一縷柔光照亮並溫暖了那些過往歲月,更讓我對這個「一夜連雙歲」的「除夕」心生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