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衝突進入第三年,立場變化最大的莫過於法國:從開戰之初強調不能羞辱俄羅斯到現在一而再的提議不排除出兵烏克蘭。即使被盟友和在野黨一邊倒反對也不為所動。從政治文化上解讀,可以認為是法國的民族標籤浪漫主義(脫離實際的委婉語)的特色展現,而且馬克龍第一任期也說過「北約腦死亡」相當誇張而且和事實根本不符的話。不過這一次,這樣的解讀顯然不足以解釋內在的玄機。
客觀而言,法國作為老牌大國和西方非常重要的一員,身為總統的馬克龍對如此事關歐洲和法國重大利益的事件發表這樣「冒進」的言論當然不僅僅是浪漫所至,而是有許多切實的內外利益考量。
從外部講,法國對烏克蘭的援助是最少的,與其在歐盟的大國地位不相稱。所以口頭上的巨人可以彌補行動的矮人之不足。歷史上看,法國的硬實力在西方一流大國中並不出眾,它更鶴立雞群的是思想,典型的就是啟蒙運動,連俄羅斯帝國的葉卡捷琳娜大帝都傾慕不已,它的綜合實力中軟實力的比重更大。這一點同樣體現在政治層面。從當代看,美國提出對中國脫鈎,以法國為核心的歐洲不但明確拒絕,反而提出新說:「去風險」。這種說法竟然被美國接納。這就是以法國為核心的歐洲力量。
其次,法國已經清楚俄烏衝突不會善了,也很難有妥協的空間,歐洲想在符合自己條件下脫身的可能性很小。過去對俄羅斯的幻想也已經破滅,只能是硬實力的對撞。所以現在再說軟話已經沒有意義,不如亮明強硬立場,或許反而能達到目的。而且這種表態,確實也有一種從思想上進行軍事動員的味道。俄烏衝突爆發以來,也有過類似現象。比如初期歐洲不接受提供坦克、飛機等重型先進武器的主張,但後來隨着戰局的演變都一一實現。
第三,美國進入選舉季之後,對烏克蘭的援助被阻擋在國會,不支持烏克蘭的特朗普民調持續領先拜登。同時歐洲本身也日益陷入戰爭疲勞。這無疑鼓舞了普京以及對未來戰局的信心判斷。所以馬克龍此舉顯然是要對俄羅斯進行強大的心理施壓,打破普京的信心預期。
其實世界都很清楚,衝突爆發後,俄羅斯的處境最為不利。一方面它和依然主導世界秩序的歐美全面對抗,代價巨大。另一方面它又非常依賴中國。從地緣政治角度講,鄰國之間是存在地緣張力的,這就是為什麼俄羅斯和獨立以後的印度七十多年來一直友好,但和中國則存在衝突。從邏輯上講,最希望迅速擺脫困局的就是俄羅斯。所以從這個角度,法國的心理戰也是有針對性的。事實上,打成僵局後,除烏克蘭外,歐美俄三方都有退場之意。歐洲日益難以承受衝突的代價──極右政黨甚至能在荷蘭獲勝,危機已上升到政治層面。美國則必須要把全部力量用於遏制中國。問題的難點在於各方的條件都太高,一時難以妥協,還需要各層面的較量。
總統大選的民意摸底
第四,外交往往是內政的延續。馬克龍此時提出這樣石破天驚的主張則是與即將到來的歐洲議會選舉有關。
歐洲議會選舉對於法國有兩個層面的意義。一是立法機構控制在哪一個政黨手中。目前各主要國家都是反歐、疑歐的極右政黨遙遙領先。在法國,國民聯盟竟然領先馬克龍為首的執政黨13個百分點。假如歐洲議會成為極右政黨的天下,歐洲一體化的政策將很難提出和通過。而且《里斯本條約》規定,歐洲理事會在決定歐盟委員會主席人選時,需要考慮歐洲議會選舉結果。目前歐洲還面臨波蘭、匈牙利等所謂違反民主法治的國家,如果極右佔多數,歐洲也將失去對這些國家的制約能力。比如經濟制裁的法案就不會通過。再有,極右政黨往往親俄,這對歐盟支持烏克蘭是巨大的障礙。這些可能的變化都將極大改變歐盟的政治生態和政治運作。這是歐盟主要建設者法國所難以接受的。
二是這是2027年總統大選的前哨戰,是對法國民意的一個摸底。馬克龍要保住自己的政治遺產,就必須阻止極右上台。歐洲議會作為第一步,意義重大。所以進入2024年後,馬克龍就旗幟鮮明地把支持烏克蘭作為選舉主軸。一方面他提出不排除出兵烏克蘭,一下就佔據了輿論焦點,凸顯了他的競選議題。另一方面則把國民聯盟定性為俄羅斯的同路人,試圖將它和普京捆綁。特別是國民聯盟不出所料的激烈反對,正好提供了親俄的又一佐證。由此執政的復興黨競選團隊把國民聯盟領導人勒龐比作二戰初期對德國綏靖的法國總理達拉弟。試圖通過議題設置,邊緣化國民聯盟很受民意支持的競選議題:更加嚴厲的移民政策,加強邊境管理,驅逐非法移民,須對歐盟實施重大改革後才能接收新成員等(實為阻撓烏克蘭入盟)。
實際操作無任何可能性
當然,從操作層面,馬克龍的提議沒有任何可能性。一是北約出兵需要各國同意,除非某一個北約國家受到攻擊。但正在謀求退路、也缺乏實力的俄羅斯顯然不會這樣做。二是根據法國憲法第35條,宣戰必須經議會批准。但國會中在野黨是多數,很難通過。
歸根結底,從利益角度分析,馬克龍此舉只是精心算計的政治行為,它雖然不可行但依然會產生政治效益。當然是否能夠如願則是另一回事了。畢竟從內政角度講,民眾更在乎的是民生,而不是他國衝突。在俄烏衝突上,真正有影響力的國家還是美俄,歐洲依然是次位的角色。
旅法政治學者、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