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5月,魯迅文學獎得主李修文推出他的長篇新作《猛虎下山》。在這部小說中,人變成了猛虎,再來反觀世界,反觀過去的自己。應對命運的遭際,猛獸與「我」,肝膽相照,抵達人生的遼闊之地,正如小說所說「肉骨凡胎,總要活在人間」。
這是時隔十五年,李修文再次推出長篇小說。他在接受大公報記者採訪時說,作家往往不只是一個轉述者和還原者,也是問題的處理者,要處理如何活着的話題。而萬物格我,我也格萬物,他對自己的要求是:「在活裏寫,在寫裏活。寫什麼人,就去眼見為實;寫什麼地,就去安營紮寨。」 \大公報記者 張帥武漢報道
《猛虎下山》以20世紀90年代末為背景,講述鎮虎山下煉鋼廠改制轉軌的故事。煉鋼廠被收購後,小說主人公、被工友和老婆孩子看不起的中年爐前工劉豐收必然在下崗名單之上。正當他一籌莫展之際,在廠區再現的下山猛虎叫停了廠裏流竄的失業「老虎」。廠長決定重賞招募打虎勇士,報名者可免除下崗。
劉豐收主動請纓,借着酒勁獨自上山「打虎」,結果酒醉一場只留滿身傷痕,為了交差,他以一夜間長出的白髮偽裝成白虎毛髮,謊稱與吊睛白額虎搏鬥了一場。劉豐收成了打虎英雄,廠長賦予他選人組建打虎隊的權力。而隨着時間流逝,「老虎」的存在逐漸受到質疑,劉豐收在對老虎的期盼中日漸瘋魔,幻象叢生。被全廠圍剿的下山猛虎,真相撲朔迷離。
隱喻真實時代事件
人與虎,獵物與狩獵者,雙方從對峙到周旋再到互相吞噬。在絕對的困境當中,在絕對的孤獨面前,人才是世間最大的魅。中山大學教授謝有順稱,《猛虎下山》裏關於猛虎的巨大隱喻,讓他聯想到卡夫卡的小說《變形記》和李安導演的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用一個巨大的虛擬結構來講述一個真實的時代事件,是它們的共同點。
李修文對大公報記者介紹,寫《猛虎下山》這部長篇,陸續用了七八年時間。寫作之前,他專門去了貴州的水城鋼鐵廠,這是一家曾為備戰備荒而建設的工廠,過去轟隆作響的車間,現在變成荒草叢生的廢墟。他跟鋼鐵廠的老工人喝酒聊天,酒醉之後,既聽他們吹牛皮,也聽他們講述生命的辛酸苦樂。
到貴州水城鋼鐵廠採訪,李修文每次都會帶一把尺子,精確測量車床到車床之間的距離。之所以這麼做,他說年輕時總以為自己是一個有想像力的人,好像足不出戶也可以靠想像力來寫故事,但是每個作家的氣質不同,對於他,僅憑想像帶不來那種「飛蛾撲火」般的來自真實世界的寫作驅動力。
顧隨先生說,陶淵明之好,好就好在「身經」,意即能自己下手,就絕不旁觀。李修文要求自己的創作就是「身經」,拿出力氣來,用自己的身體去經歷,而不是隔岸觀火,「在活裏寫,在寫裏活。寫什麼人,就去眼見為實;寫什麼地,就去安營紮寨。」
「對我來講,最大的不安全感就是不能確信寫作到底是否抵近真實,可能很多人會覺得不足為道,但如果未能抵近真實,會讓我特別沮喪。」李修文稱,作家強調「身經」並不是矯情,而是能夠讓他站在「他們」中間寫作,成為「他們」的一部分,並以心換心,達到某種「通感的看見」。
寫出一個有名有姓的人
《猛虎下山》着墨了諸多勾心鬥角情節與爭奪、暗算、謊言等各種人性中不堪的部分。作者之意並非否定看起來泥沙俱下甚至不潔的人,恰恰相反,他覺得人生如叢林,每一次「猛虎出沒」都是人生的挑戰,那些有些瘋狂的不潔之人,因為要活着,反而在試驗人的邊界,畢竟「肉骨凡胎,總要活在人間」。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劉豐收的故事,無非是以萬物為猛虎,這樣一個人物身上最讓人觸動的是一種生存的徒勞,許多對生命的熱情都循環往復,最終又歸於竹籃打水。但同時,無論是多麼徒勞,它都構成生存於世的主體,面對每一場具體的戰鬥所付出的心力,以及在其中所受的損耗,在相當程度上構成了我們獨特的存在。」在李修文看來,每個人都有必須面對的命運,它來了,你就走不掉,必須面對。而為了活着,猛獸與「我」,肝膽相照,共同抵達人生的遼闊之地。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劉豐收」,在採訪中眼見所得的感受,給了李修文強大的敘述動力。他去過許多荒廢的工廠,這些工廠跟內地其他地方反覆經歷的過程差不多,今天改制成這樣,明天改制成那樣,但事實上沒有什麼用,「最終,它們只能偃旗息鼓,而當年絕大部分的工人變成了『失蹤者』,在時代的煙塵籠罩下消失。」
李修文透露,很長時間裏他曾對寫作非常灰心,懷疑自己寫不好眼前見到的生活,沒有能力寫出一個像孫少安、孫少平和福貴這樣在文學中有名有姓的人,所以有很多年沒有發表作品,但實際上還是一直在寫作,包括這部《猛虎下山》,它的出發點還是想寫出一個有名有姓的人。
「當我有機會聽這些被時代煙塵籠罩的『失蹤者』像白髮宮女一樣講述『前朝舊事』,我還是能夠跟他們深深地共情。跟他們深入到一起,你才知道,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各自攜帶着一部部史詩。」李修文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