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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風物談/讀《史記》\胡竹峰

司馬遷的原稿應該寫在木牘竹簡上,或許也有縑帛,字大抵是漢簡吧。可惜那些真跡隻字不存,可喜《史記》流傳下來了。

這兩年書興大發,書緣也好,去歲偶然存得一套乾隆年木刻本《史記》,不知道它經歷了幾番風雨,洋洋幾十本書,有些破舊有些殘損,我卻格外喜歡。畢竟它離司馬遷又短了幾百年,翻閱味道更接近先賢,讀書人偏執偏見偏嗜偏愛難改。從深冬一本本讀,讀到初春,讀到暮春,讀到初夏。讀得人忘記了窗外雪花春花夏花,徜徉文脈流連忘返的感覺很奇妙。

二十多年,書來書往,《史記》一直安放案頭,零零散散翻,翻《高祖本紀》《項羽本紀》,翻《留侯世家》翻《伯夷列傳》《淮陰侯列傳》……這回讀完《史記》,突然覺得此書宜整看,整看得氣,散讀得意。《史記》不獨宜整看,還得深讀,深讀得法,淺看則茫然則凌亂。

四十歲後,讀古書只求三得,得氣,得意,得法:

得一點往昔氣息,得一點字外意思,得一點先賢文法。

司馬遷氣魄渾厚,彷彿凝聚有青銅禮器力量。《史記》一書,不獨示人之作,也是祭天之書,禮地之辭,醒世之言,寫法一言九鼎,沒有王顧左右,從來一錘定音、言之鑿鑿,讀來令人神旺,後世少見那般果斷與剛毅了。金聖嘆以它為第一才子書,的確是第一才子書,又豈止是才子書。

《史記》者,記史也。很多人說書中所錄半真半假,不可全信,年代太過遙遠的往事,有些像神話有些像傳奇,但畢竟有漢朝人心相。那些過於誇張的行文,或許與史實相距甚遠,經過司馬遷的筆,卻成為本源,白紙黑字流傳了兩千年。史實者,實也;傳奇者,虛也;如此虛虛實實,虛實相合,才是天地之道,才是文章之道。

通覽《史記》,刀光劍影交加,明槍暗箭交加,陰私陽謀,寫滿興與亡,成與敗,生與死,看得人心裏幾度秋涼,悵然若失。史書質地幾乎都是:

幾度秋涼,悵然若失。

眼見他唱喜曲,又見他入葬歌;眼見橫刀策馬,眼見人頭落地;眼見稱王稱霸,眼見走投無路;眼見英雄志大,眼見命蹇氣短;眼見縱橫沙場,眼見垂老回鄉……

漢朝立國後,自高祖、惠帝、呂后、至文景時,士林悠遊自在,使戰國後期楚人興起的賦體文又一次萌發生長。武帝年間,國運興隆,賦體文開始橫行,是為漢賦,那麼意得志滿,那麼恣肆揮灑,那麼抑揚頓挫,那麼乾坤朗朗,行文字句一層又一層渲染,流光溢彩,幾近遮天蔽日。時人以賦體為能,枚乘、司馬相如皆為其中翹楚,司馬遷輕輕繞過時文,獨守一盞青燈對天地對後世靜靜寫出那些明白如話的文辭。其中層次錯落,筆下雖不見漢賦辭藻華麗,卻也像高原厚土般溫厚古拙。

那些血那些淚那些痛那些苦,蒼茫壯闊,如晚霞照高山;器宇軒昂,像紅日歸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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