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六月間,我在疫情之後第一次有機會在國內走走看看。去何處呢?
奔赴詩和遠方之前,有人會精選景點、比較路線;屆時按圖索驥,打一個卡換一個地方,橫掃名勝古蹟,帶着塞滿照片的手機凱旋─可是,這聽起來好累哦。
所以city walk開始流行。這種散漫、隨意的遊觀,重視獨立思考和個人興趣,不被人云亦云牽着鼻子走,在「點」之外,更着眼於「線」和「面」的細節和深度,而公園漫步正是其中一環。公園是日常生活的窗口,本地百姓、特色花木、園林設計、休閒方式,都在公園呈現本色。
我在中國的六座城市,閒逛了十四個公園。無需刻意,但求緣分,路過就不錯過,明朝張岱所謂「色聲香味觸發中間,無不有『遇』之一竅,特留以待深心明眼之人邂逅相遇。」
有的公園棲於山頂,宜登高望遠。在丹東錦江山公園,不緊不慢踱上頂峰,俯瞰街區車流,遠眺鴨綠江和對岸的朝鮮新義州。蘭州白塔山公園,黃河總在林間東躲西閃,到半山終於呈現磅礴一道。西寧南山公園海拔兩千四百多米,用望遠鏡掃過丘陵環抱、高樓林立,辨認出西寧電視塔和青海省博物館。走上二百多級石階,抵達銀川覽山公園的山頂平台,背依仿古羅馬鬥獸場的露天劇場,西湖碧波在腳下,賀蘭山脈在天際,與家人攜手欣享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還有一些公園傍水而生,因水賦形。水賦予公園以流動的靈性,公園則如磁石,吸引更多人來城市的母親河邊徜徉。黃河支流之一渭河流經天水,麥積區近年治理荒蕪河灘,沿青綠的河水建成翠湖公園,景觀長廊綴以草木葱蘢,續以健身步道,一道人行橋飛架渭河兩岸。黃河的另一支流湟水繞經西寧人民公園,園內雙湖毗鄰,仿西湖觀魚之景,湖畔垂柳依依,湖中錦鯉悠悠。
無論尋覓本地歷史還是觀賞動植物,公園就像博物館和展覽廳。一碑一樹皆含歷史,白雲花鳥都成遊伴。在哈爾濱,江畔公園中央的防洪勝利紀念塔,標出上世紀三次大洪水的水位。初夏的兆麟公園,花楸樹、金魚草開着白、粉、黃、紅的花。園中鴛鴦湖邊高樹,成群灰喜鵲在枝葉間穿梭往來,幾個膽大的還跳到地面,啄食遊人的麵包屑。年近百歲的兒童公園,進門三四株粗大老柳,每一枝都垂下密密柳條。著名的環園「兒童鐵路」仍在運行,溥儀在《我的前半生》都有提及。銀川鼓樓、玉皇閣之間,殿亭碑廊,築成小巧的街邊公園寧園。其東為世紀廣場,中央石亭內端坐着寧夏世紀鐘。延吉人民公園興修於光緒末年,到訪時正逢小雨,三五遊人,清清爽爽。參拜過紀念清末邊務督辦吳祿貞的「去思碑」,一路欣賞黑松、丁香、海棠、月季。白色槐花落滿上山的木棧道,清香淡淡。山頂亭中,一老人兀自聽朝鮮語廣播。園裏不斷播放父母年輕時耳熟能詳的《紅太陽照邊疆》,歌詞讚美的「延邊人民」正是這裏的人。
不過,我更感興趣的是人。有了現實的人,靜態的山水和古蹟才有意義。西寧人民公園東門,兩組相鄰廣場舞各有領隊,引得後排看熱鬧的人都躍躍欲試。哈爾濱江畔公園,十來個大叔大媽,繡金絲小黑帽、蝴蝶紋長褶裙,跟隨《我們新疆好地方》俯身揚眉,揮臂聳肩,慢悠悠一步一顛,一頓一旋。蘭州白塔山腳一處圍廊中,八九對中老年人也跳新疆舞蹈,小白帽、黑鑲邊坎肩,一曲終了就換個舞伴繼續。在銀川,寧園的一側有涼亭石櫈,六七位老人家伴着懷舊金曲學跳快三、慢三;覽山公園周末人山人海,山下遊樂場釣魚、射箭、套圈、電競,大型跳樓機每次突降就激起尖叫的巨浪,旁邊的夜市煙熏火燎。
能與這些人聊幾句該多好!哈爾濱兒童公園裏一多半是老人家:打牌的,打乒乓球的,打太極拳的,白衣紅鞋跳集體舞的,打腰鼓的,小聲K歌的,坐着輪椅曬太陽的,練習吹葫蘆絲的(聽得出是老電影《蘆笙戀歌》插曲《婚誓》),下象棋的(身邊圍了十二個指指點點出主意的)……坐下休息,身邊大媽主動搭訕。她家離公園兩站路,常來走走,當中學老師的女兒是她的驕傲。在蘭州白塔山公園,問道於一位老先生,隨即聊起來:「我在蘭州住了七十三年啦!」「看不出您七十多了,身子骨兒夠硬朗的。」「我十一歲才來蘭州呢……」他一九五一年跟家人從陝西來,「那時蘭州還沒通鐵路,坐汽車來的,十四萬人的小鎮,下午四點後街上就沒人了。……退休啦!去過好幾次北京,一去就騎上個自行車,從城南逛到城北。」他每天都上白塔山健身,路遇兩位「山友」,打聲招呼:「我帶人下山!」萍水相逢,不必通姓名,聊城市、話家常,凡人關心的話題都是互通的。
在海外讀有關中國的新聞,常覺霧裏看花。回國訪古探幽,典麗壯美,惜乎非百姓日常起居之所在。於是漫步街邊和社區公園,但見城市綠地增加,花木魚鳥有依,居民老有所樂。想起童年、少年時逢國慶,父母都會帶我去天安門廣場看國慶花壇。花卉綠植,蜂飛蝶舞,把廣場變成了大花園。如今,星羅棋布的各地城市公園,也將中國點綴成一個大花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