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機送我到家門口橋頭時,說了句「原來也是古鎮」。準確講,應該是古城的殘留。在這座兩千多年的古城中,這樣的「殘留」歷史片區,目前只剩三塊。
我留司機吃午飯再返上海。母親說家對面台門新開了餐館。點了五個菜,顯然是多了,有的端上來直接打包,後面母女倆吃了兩頓。
隨同這餐館,台門周邊變化不小。沿河廊簷下,擺了一排茶座,我們常拍照的轉角垂柳處,搞了一只小船作河上茶座,襯着假荷花。王衙弄假山弄老街坊的台門改造成了酒店;西小路民房有幾家搬走了,被租客開了漢服店。上大路也整修好了,開了不少店舖,cafe吧茶樓黃酒館,還有川菜館日料館。一直到解放路路口,再從興文橋折返,老樓老橋老河老台門搞了很多炫炫的燈光秀,古樸安靜的老城區變得商業味極濃……尋常人家的市井,已經變成用來觀賞的景觀。當年父親常常走到興文橋買菜,如今天上的父親目之所及,會不會迷路呢?
白天,一撥一撥遊客在台門前的橋上拍照,女孩子穿着漢服,河邊弄堂人聲喧鬧。在廚房做飯時,窗外飄來不同口音;在門口晾衣服時,路過的遊人打聽「某某故里往哪走」;在河埠頭洗拖把時,岸邊傳來遊客手機的導航語音「前方五十米左轉」……
我這才意識到,這片殘留的老城已經成為景區了,老屋也成為景區中最後的枕河人家了。弄堂深處「小心火燭」的古樸鑼聲已經永遠留在記憶裏了。
倒是掃共享單車容易了,我只要想上街,老屋牆根、廚房窗下、對面橋頭……都可找到遊客停放的單車。我騎着小黃車小藍車,咣噹咣噹在馬弄那邊老弄堂彎來彎去,然後拐到大馬路上;從解放路勝利路回來時,再咣噹咣噹從西小路石板街顛簸,扶車走過謝公橋──這座兩千多年的古老石橋連接着兩岸煙火人間,走過了無數文人墨客達官貴人和引車賣漿的平民百姓,如今我推着帶有藍牙定位的小黃車,車走坡道,我走台階,舊時王謝堂燕,尋常百姓人家,一時有穿越之感。
母親說二十五號院明年也要徵用了,老街坊們更希望拿到一筆搬遷款,一再要求搬出。我們後窗的兒蘭家等幾戶是私房,自然不願搬。有天一大早,我還在閣樓上睡覺,樓下傳來一陣吵嚷聲。母親告訴我,租住民宿的房客說,你們幹嘛不肯搬出這老房子啊,又舊又破的!惹得街坊們一陣憤怒,同租客吵了起來。老屋已然不僅僅是房屋,青瓦木簷看了一代又一代,都是家傳故情,連瓦縫間的茅草都是寵物。
街坊說新餐館的竹林雞好吃,母親一大早到對面告訴店家做。十一點,店家按時端來一個大砂鍋,一隻完整的雞卧在鍋裏,肉香醬香酒香撲鼻,果然不錯。我與母親商量送兒蘭分享,多年來,老街坊對母親很是照顧。端着砂鍋到兒蘭家,分了半隻雞加湯汁。剩下半隻當作母女倆的午飯,正要刷鍋,店家來取砂鍋,堅決不讓我刷。店家落在老台門門口,也成了好街坊。母親將來的一日三餐有着落了。
母親發現空調外機排水管不見了,我約廠家來維修,維修工一次次打電話確認位置,終於中午趕到,街坊們在旁邊看着,幫忙遞工具,提醒把新管子搭高一點,省得被路人手閒拉斷。母親又說洗衣機上水水流很慢,我擰開水管刷刷濾網,居然就好了。兩台電視機相繼突然沒信號,我把sim卡取出來擦擦,又好了……我笑淨是「小破事」。母親說這些「小破事」,對於我就是麻煩事、大事呢。
帶回兩本書,母親很快看完了。過去母親常常騎車去圖書館借書,每月能看二十幾本。如今連走出弄堂都很辛苦了。天井裏的花,成了母親的陪伴。今年夏末,假裝了幾年樹樣的洛神花忽然開花,街坊們紛紛過來看新奇。母親送給二十五號院李老太一盆洛神花,隔天李老太送母親兩個蘿蔔。兒蘭送了塊冬瓜。
母親問我要不要帶杜鵑花回京,我說要。母親將一株結滿花苞的杜鵑連土裝好,我手提着杜鵑花乘高鐵,六個多小時供在茶桌上小心照拂……
兩天細雨後,臨走前雨過天晴。叫街坊幫忙拍照,母親特意繫了條絲巾,母女倆都拍得很好,景區又迴歸我們自己的家門口。午飯時,母親堅決不讓我動手,自己去做米飯、熱表姨送來的菜。這是八旬老母親能為女兒做到的最後一點庇護了。
站在月台上,深秋的長風從四面吹來,想起這,我在一眾候車的人面前,淚流滿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