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用彤與梁漱溟同庚,且是北京順天中學堂同學,皆喜讀佛經釋典,使他們成為好友。一九一七年,梁漱溟開始在北大任教,湯用彤這年畢業於清華留美預備學校,並考取官費留美,入哈佛大學師從白璧德,主攻哲學,學習梵文和巴利文,與吳宓、陳寅恪並稱「哈佛三傑」。歸國後湯用彤任東南大學教授,成為南京《學衡》雜誌的主要撰稿人,這個刊物在諸多問題上與《新青年》唱反調,被後人視作新文化運動的右翼。
湯用彤的為人,給錢穆的印象是,「既不露少許時髦之學者風度,亦不留絲毫守舊之士大夫積習」,「儼然一純儒之典型」。錢穆曾說,「居今世,而一涉及學問一涉及思想,則不能與人無爭。而錫予則不喜爭。」「為人為學,與世無爭,而終不失為一性情中人,亦正見其為一有意於致中和之中國學人矣」。
魏晉南北朝的四百年,是中國文化、哲學、宗教、思想以及文學和藝術的關鍵時期。王右軍父子的書法,顧愷之的繪畫,陶淵明的詩和人,竹林七賢所代表的魏晉風度,幾乎在每一個領域都令後人不可企及。進入現代以來,章太炎於魏晉文的標榜,劉師培對中古文學史的深入研究,魯迅對嵇康的深愛,周作人對《論衡》和《嚴氏家訓》的尊崇,陳寅恪對庾信《哀江南賦》的迷戀,黃侃對《文心雕龍》的闡述,傅雷對《世說新語》的褒揚。二十世紀中國最傑出的頭腦和感受力似乎被一個遙遠的過去時代裏發生的事跡深深吸引,湯用彤也是這個群體中重要的一員,兩著《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和《魏晉玄學論稿》,正是對於這個時代最深湛的思想和人物的深刻論述。
湯用彤在《魏晉玄學論稿》中的《言意之辨》,是漢語漢文對於自身的「形而上意義」的追本溯源──本文認為他的價值和意義至今還沒有被充分認識到。
王弼首倡得意忘言,雖以解《易》,然實則無論天道人事之任何方面,悉以之為權衡,故能建樹有系統之玄學。王弼建立溝通儒道兩家的心性本體論,是他最大的創建。所謂聖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其旨相差甚遠,何以同之?將「無」同(以「無」去同儒道)。王弼正是通過這個「無」,揭示出形而上學的本體。從「得意忘言」到「寄言出意」,對「玄默」的認知,當不止於「語息則默」,而要進一步追求超言絕象的精神境界。課虛無以責有,叩寂寞以求音。他觸及到了語言文字的形而上學根源,或表達與沉默的界線。這是漢語漢文使用者極為罕見的反思性考量的極致。
湯用彤的言意之辨,起始於王弼的「語息則默,默非對語者也」,令我們聯想維特根斯坦的話,「為思想的表述劃定一條界線」,「凡是不能夠說的事情,就應該沉默」。
也許我們應該通過閱讀湯用彤重新認識王弼,通過王弼重新認識魏晉玄學,通過玄學重新發現一個不同於以往所知的魏晉時代。雖然說體用不二,但我們久已遺忘了漢語漢字的「玄默」本源,尤其是當漢語陷入文言白話之爭的時候。湯用彤相信文化交流過程中有衝突、調和、融會,外來文化決不能完全改變本土文化的根本特性和方向。
湯用彤一生的治學,以「昌明國粹,融化新知」為宗旨,可謂「熔鑄古今,接通華梵,學貫中西」。 (二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