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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談(上海篇)/一朵花出發去旅行了\陳丹燕

  圖:上海辰山植物園月季園一景。

在愛琴海沿岸的那些希臘城邦時代的名城廢墟裏,在亙古不變的烈日下,看老底嘉、以弗所、貝爾加蒙、艾芙洛狄特、安條克等等一眾曾經那麼偉大的都城,世界上最早的大理石商業大道,希臘城邦時代,衛城中最陡峭的古劇場,最廣大的鬥獸場,最早安裝街燈的繁榮大道,那麼多了不起的繁華,甚至荷馬的誕生之地,摩西之泉的所在地,第一桶橄欖油出發去羅馬的港口之地,我每天在心裏盤旋不去的只有一個問題:大理石和時間到底這是誰戰勝了誰呢?

然後,疫情席捲全球,帶來了顛簸。然而,在顛簸中我看到了一朵花。

在上海辰山月季園裏看到一株瘦小,低矮,葉子卻格外精美的月季花。它是淡黃色的。中國老種。傳說中,這朵花被跟隨東印度公司商船航線而來的植物獵人在廣州花地發現,幾經努力,終於被帶往倫敦邱園,它淡淡的黃色和文雅清淡的香氣令邱園的植物學家們震動,繼而以它的基因雜交,現在,在歐洲現代雜交月季裏,不少是它的子孫。後來,世界玫瑰聯合會致敬現代雜交月季的優秀血緣月季時,這朵淡黃色的月季光榮地站在祖先的名錄之中。我沒找到它在中國時的名字,但從書上讀到,現在叫作帕氏淡黃香水月季的花,就是從廣州花地苗圃找到的花。

同樣是在輾轉獲得的傳說和史料裏,能看到它的身影。

一位名叫李福士的東印度公司茶葉檢驗員,十九世紀中期時,在澳門南灣的東印度公司的二樓建立過一座博物館。他還在博物館裏布置一間畫室,專門訓練澳門畫師按照倫敦邱園的要求,歐洲基督教修道院裏流傳下來的植物描繪紀錄的方式,將收集到的植物畫像分類,運往英國邱園研究。他送回英國邱園皇家園藝會的畫像裏,就有一朵黃色的重瓣月季。

東印度公司的廣州職員當時只能在每年的十一月至三月住在廣州,其餘時間都必須住在澳門。因此,李福士把植物畫室放在了澳門,他一定是為自己能布置一間畫室非常自豪,所以他特別請畫師將畫室也畫了下來。那裏有着藍灰色的牆壁,還有兩張畫師專用的桌子。

植物在離開亞洲以前,都養在東印度公司老闆比爾斯的花園苗圃裏。

直到二○二三年秋天,我和我先生到達澳門,為找到黃色香水月季最後的棲息地做田野調查時,驚奇地發現,苗圃還在,就在白鴿巢公園的一處角落裏。

我們在澳門的嚮導吳衛鳴先生帶我們走進了一處荒蕪的園子,帶有成排的愛奧尼克柱卻已失去頂棚的園子,被高大樹木遮掩着的園子,它應該就是當時的苗圃溫室。苗圃裏還留着台階,那正好是一株二三十公分的月季花盆宜於擺放的高度。原來那朵美麗的黃色香水月季就在這裏等待它的世界旅行。

二○二三年秋天時,在路環村我們找到了一株中國古老月季月月粉。在老城區舊碼頭的木條地上,角落堆着的舊花盆裏,主人隨意地養着一盆瘦小的紅色月季,花瓣上有易於辨認的白色細條,那是中國古老月季月月紅。在白鴿巢公園的植物裏,我們看到紅蓮,繡球,山茶花都還在原地,那個養着紅蓮的池塘也在原地,只是沒有一株月季花了。真的,整個白鴿巢公園,都沒有月季。

也許,當時李福士畫完了這朵月季,將它送上了東印度公司回英國金絲雀碼頭的雙剪快船,但是它並沒在長途航行的艱苦旅行中活下來。東印度公司航線上的補給站所在地,直到今天,都有大批失去中國名字,卻也未獲得英文名字的月季,作為發現月季的種類被再次找到。因此,李福士在福瓊再次前往中國尋找月季時,特意囑咐他,要尋找一株淡黃色的月季。那已經是上海開埠以後的事了。福瓊在李福士留在中國的兒子幫助下,在舟山群島找到了它,養在上海外灘比爾斯的兒子租用的苗圃裏,並順利帶回了倫敦,我仍舊找不到它的中文名字,它現在叫作福瓊的重瓣香水月季。

我們辰山的花,應該就是用的這個英國名字了。而在我心中,它應該叫作白鴿巢,發現一朵月季,紀念它當年平靜而偉大的旅行。一朵花,經歷唐宋以來眾多中國園丁在中國庭院裏的雜交培育,變得美好。再經過歐洲園丁的雜交培育,變得更美好。到了一九四五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停戰之時,一朵在法國雜交,避難前往美國的黃色茶香月季,放進了每個停戰談判代表的房間裏,它的名字叫和平。我們應該紀念這朵花的母本在白鴿巢苗圃的第一次等待,在上海外灘苗圃的第二次等待吧。

二○二三年那天深夜,我望着細波衍衍的水面,夜色裏水波向大海方向流去,那就是黃色重瓣香水月季出海時的樣子吧。在愛琴海的強烈陽光裏我想着的那個問題的句式又浮了出來,一朵漂洋過海的月季和時間,到底誰戰勝了誰呢?

作者簡介:陳丹燕,作家,紀錄片導演,上海文史館館員,二○二三年獲塞爾維亞總統金質勳章。曾獲奧地利國家文學獎金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文學金獎等。執導的長紀錄片《薩瓦流淌的方向》獲得上海電影評論學會頒發年度真實電影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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