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親感覺不舒服時還在國外,妹妹妹夫照顧母親,目睹母親病痛難過,一次次帶去醫院看,束手無策。在北京診療三個月後,母親體重沒有再減,臉色也紅潤了,覆診時連醫生都沒意識到母親是找他的病人。妹妹從國外回家,看到母親的狀況十分驚喜,覺得比他們想像得要好太多,「完全出乎意料,很感恩!」
母親有時對自己不太滿意,覺得瘦了二十斤有點脫相;不能接受自己成了「一個病人」,不願出門,怕鄰居看到一個與以往健朗漂亮的外婆「不一樣」的外婆;連家門口來來往往的遊客都不好意思碰到,怕自己走得慢,影響興沖沖的遊客拍照興致;更怕給我們大家添麻煩。我們要推她上街,母親不肯。自己也盡量少活動、少出門,買東西盡量自己網購。表舅表姨阿量兄弟他們拿來菜餸,母親特別過意不去,一再感謝,也一再囑咐我們要記住他們的恩情。
母親一輩子要強,如今像一部鬆了零件的老車,心有餘力不足了。我們給母親換洗衣服,母親說髒了就直接扔掉吧,其實就是隨手洗一把的小事兒,但母親擔心增添我們勞累。
我們都勸母親,這樣的年齡、這樣的大病、恢復到這樣的狀態,已經很好很好了。車子開了八十多年,壞個把零件,再正常不過。
我有時也着急,之前是盯着母親吃蛋白吃營養粉,後來又催着母親出去走、要活動、要開心、要平常心對待病痛……
去會稽山龍華寺那天,風過檐鈴,白牆上「歡喜自在」四個字映入眼簾。如一道閃電,一下子擊中了我。所謂自在,不就是允許一切的發生,接納一切的存在嗎?允許他人如他所是,允許萬物非我所願;允許自己心有不及,允許自己力有不逮;允許他人以他自己的方式生活,允許自己和他人有不同的認知層次,有不同的喜怒哀樂。「thing-in-itself」「staying free」。
可是常常地,我們總是被「應該」困住。應該這樣,應該那樣;結果應該是這樣,不應該是那樣。但你越不允許什麼發生,什麼就越會讓你痛苦。你越抗拒什麼,什麼就越折磨你。讓人痛苦的往往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我們內心「不允許」「不應該」這個念頭。
我想:假如我到了母親這個年齡會是什麼樣子?從現在起就要去理解母親。母親努力地活到快九十歲了,之前基本健康;大病來臨,我們努力地去治療,現在情況基本穩定──這已經很不錯了。有能力時盡力,力所不能時,就順其自然。我們願望良好,可是對一個望九老人的期待,不能是百分百的理想主義。普世健康標準到了老人這裏,達到百分之六十也不錯了。要允許母親以她的感覺,以她的節奏,有屬於她自己的自在。母親喜歡什麼樣,她願意怎麼做,她覺得什麼樣輕鬆,就隨她吧。
我暗暗提醒自己:不要跟媽媽着急。開心,不光是母親自己的事,我們也要讓母親開心。我給母親網上快遞了幾斤鮮蓮子,母親說很新鮮,清甜,真好吃;母親也愛吃菱角,又買了幾斤寄去……姐姐找醬肉店加工了紅燒蹄膀給母親拿去,母親說現在變得愛吃肉了。胃口比原來好,腿上也有力氣了,可以走到院子外面了。母親在悄悄照我們盯着她的去做,也慢慢接納了自己不夠完美不夠健康的狀態。一切都在自然地發生,一切都在向好。
在母親這裏,所謂「歡喜」,不是必須時刻「積極」,是她感覺「今天有點累」時,我的不焦慮。所謂「自在」,是接納她對於衰老的小心翼翼,接納她有些「固執」的習慣,接納她的情緒因病痛起伏。
母親前幾天又有血尿,但母親已經不慌了,沒再像在京時我們都緊張害怕,叫了救護車送急診,這次血塊尿出來就好了。體重沒有繼續往下掉,說明病灶抑制住了。吃東西的積極性也前所未有,有愛吃想吃的食慾了。生命從來沒有預設的劇本,像流水一樣,自然地流淌,自然地轉彎,自然地向前。雖不完美,卻真實自在。
這人間煙火,事事值得,事事也遺憾。這塵世風光,事事美妙,事事也嘆惋。這世事如棋,難料勝負,總有些事與願違,總有些缺憾無法彌補。但生命既然啟程,只需以歡喜心過生活,以自在心除掛礙,何必介意到達的時間、方式,甚至緣由。走下去,一邊走一邊看風景。事如所願則歡喜,事與願違也允許。無論如何,生命自有她的玄機和道理。當你努力過了,現在就是最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