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隱秘的長城,市井的英雄──在香港三年零八個月的黑暗歲月裏,一群普通港人如茶樓夥計、客家村民、船廠工人、富商子弟等,以血肉之軀在茶樓米舖、漁船客舍間構築起一道隱秘的抗戰長城。
日軍的鐵蹄在一九四一年那個聖誕節碾碎了香港的平靜。在港島一間不起眼的茶樓裏,十六歲的夥計王錦在旺角茶樓擦桌端盤,耳朵卻像雷達一樣精準地捕捉鄰桌日軍軍官的閒談碎片。幾小時後,他將收集到的零散信息,拼湊成日軍調動的重要情報,經由地下網絡飛速傳遞。另一邊,六歲的「小鬼通信員」林珍巧妙地利用身形瘦小的優勢,拎着藏着《前進報》和秘密情報的草籃,在九龍敵佔區的大街小巷靈活穿梭。
還有育才書院的校長袁庚,在日軍通緝文化界人士時,憑藉一口流利的粵語和英語,成功混入日軍嚴密把控的碼頭,硬是把鄒韜奮、茅盾這些文化界的大人物偽裝成一支「商隊」,穿越十二條海陸營救路線,一路護送到安全的內陸。海上的戰鬥同樣激烈。十三歲的船工之子羅競輝,蜷縮在小木船的漆黑艙底,汗濕了緊握的炸藥包。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人生的第一場戰鬥竟是以區區十二人之力,伏擊日軍龐大的運輸船!
這些攤販、學徒、漁民等的身份轉換,映射出香港市民社會的集體覺醒,他們以「螞蟻搬家」的方式,在茶樓後廚、漁船甲板、課堂黑板間構築起無形的抗戰網絡;他們雖非正規軍,卻創造了戰爭史上的奇跡:東江縱隊港九大隊在三年八個月中,奇跡般營救出八百餘名文化精英,以及四十二名英國人、五十四名印度人和眾多國際友人。這樁被茅盾稱為「抗戰以來最偉大的搶救工作」的壯舉,托起它的脊樑,恰恰是千千萬萬個像王錦、林珍、羅競輝這樣平凡的香港市民。
七十公里外的沙頭角,一座巴拿馬華僑建造的羅家大屋走出了一支抗日勁旅。羅家四姐弟及其配偶等十一人,放棄繼承海外家業的安逸前程,以米站掌櫃、學生、華僑子弟的身份,悉數投身抗戰洪流。
這一切始於二公子羅汝澄。他目睹了一九三八年日軍在大亞灣的暴行,憤而退學加入東江縱隊,成為家族首位游擊隊員;並在香港淪陷的次日,主動申請作為嚮導,帶領東江游擊隊武工隊翻越梧桐山,進駐羅家大屋。當晚,羅家客廳的南洋檀木桌上展開了一場改變家族命運的對話。羅汝澄向家人痛陳日軍暴行,彼時,羅家已辦妥赴巴拿馬接手家族生意的護照,羅汝澄又舉着護照質問道:「今日去南洋是活路,但百年後子孫問起『祖輩為何棄國』,我等何以面對?」他的發問,讓全家一陣沉默。片刻後,大哥羅雨中率先打破沉默:「羅家世代客家人,祖先逃難至此,如今豈容外敵再佔家園!國難當頭,唯有拿起槍!」
羅家大屋就這樣成為游擊隊的首個據點。大哥羅雨中以羅屋村為基地,組建了香港第一支民兵隊伍「南涌人民聯防隊」,任首任隊長;並獻出家族三支獵槍。一九四九年,他甚至在英軍槍口下,於中英街升起了香港第一面五星紅旗。不幸被捕後,羅雨中遭受酷刑,始終未洩露情報,被救出時已成「血人」。二弟羅汝澄作為家族首位黨員,創建西貢中隊並任首任隊長,開展「麻雀戰」襲擾日軍;後來更是潛伏日軍粉嶺憲兵總部任憲查隊長,冒死傳遞情報,助茅盾等百名文化名人成功逃離香港。三弟羅歐鋒既是海上中隊長,用雙管獵槍擊沉日軍補給船,同時他還是個戰地攝影師,用相機記錄下行軍、練兵、作戰等游擊戰史實,後成為東江縱隊最珍貴的影像檔案。
大姐羅許月是羅家的聯絡中樞。對內,她帶動弟媳、子侄參軍,經常以「家庭聚會」名義組織秘密會議,協調家族成員任務分配。對外,羅許月還通過「認乾親」方式,將茶樓王掌櫃、米店陳老闆發展為情報員,構建起覆蓋港九的平民情報網;並騰出自家米站,作為香港大埔至內地游擊區的交通站。這種以血緣為紐帶、鄉誼為掩護的抵抗模式,成為香港淪陷區穩固的抗日堡壘。
距羅家大屋十五公里的烏蛟騰村,書寫了另一部集體抗戰傳奇。這個客家人聚居的山村,百分之九十的村民直接參與抗戰,三十九名青年加入游擊隊,創造了「十戶九兵」的抗戰奇觀。村民為游擊隊提供食物、隱藏軍火於祖墳或山洞、安排會議場所,婦女們縫製草藥包救治傷員,老幼組成「竹竿隊」在山區插竿標記日軍巡邏路線,用客家山歌傳遞暗號,形成「村即堡壘」的防禦網。然而,悲劇在一九四二年中秋之夜降臨。日軍包圍村莊,瘋狂逼供游擊隊下落。整個烏蛟騰村,硬是沒有一個人屈服!一九五一年,感懷英烈的村民們自籌資金,在村口的鳳凰木下,豎起了一座烈士紀念碑。它靜靜矗立,無言地述說着那段血與火交織的歲月。
香港光復後,這段可歌可泣的平民抗戰史,卻在殖民話語下被塵封近半個世紀。轉機始於一九八五年,幾位倖存的老戰士自發開始「打撈」記憶──走訪戰友、採集錄音、收集整理散落的歷史碎片。林珍等老兵自發組建聯誼會,義務為香港青少年講述那段抗戰經歷。一九九八年,在抗戰老兵們堅持不懈的努力爭取下,香港特區政府終於將東江縱隊港九大隊一百一十五位烈士的英名,莊重地安放於香港大會堂。
歷史從未遠去,它正以新的方式活在當下。烏蛟騰抗日英烈紀念碑前的小路,被打造成「抗戰文物徑」;沙頭角抗戰紀念館裏,VR技術重現了當年秘密交通站的驚險場景;黎洪等老兵的口述史錄入全港中學教材,抗戰民歌《送軍糧》也重回中小學音樂課堂……通過這些創新實踐,年輕一代正身臨其境地體會到:香港那份深厚的愛國傳統,就深植在旺角的茶樓裏、沙頭角的米站中、烏蛟騰的鳳凰木下,流淌在祖輩用生命書寫的市井記憶裏。
香港的抗戰史詩,是由無數「平凡之我」的英雄共同寫就。他們用生命證明:家國大義,從來就根植於最尋常的市井煙火之中,在每一個普通人的熱血與擔當裏。從王錦手中的托盤,到羅雨中獻出的獵槍;從飄着飯香的客家村,到莊嚴肅穆的國家紀念館……烏蛟騰紀念碑上的「浩然正氣」四個字既刻在石頭上,也刻在一個民族的血脈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