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若要找一位中國文化的「IP長青樹」,鍾馗必然榜上有名。這位專職斬鬼的硬漢,從唐代一路走到當下遊戲世界,角色設定不僅沒有過時,反而越來越吸睛。換句話說,鍾馗就是典型的「歷史型IP」案例:在不同時代被反覆調用,每次都長出新的文化枝葉。
明學者楊慎以為,《周禮》、《禮記》皆可證鍾馗原為「終葵」,這是「擊鬼神祇」的最初起源說。但現存最早的版本,是鍾馗此人出現在唐玄宗的夢境中。最廣為流傳的版本說,唐玄宗夜夢大小二鬼,小鬼作亂,偷了貴妃香囊和玄宗玉笛;大鬼挺身而出,斬鬼護駕,並自稱為「武進士鍾馗」。皇帝醒後命畫師吳道子繪像,並頒行天下,從此鍾馗以繪圖形式廣泛流布。記錄見於北宋沈括的《夢溪筆談·補筆談》,距唐代(甚至更早出現相關信仰的前代)或已有敘事斷裂與說法偏移,使我們難以還原最初的形貌。但這個故事的核心信息很明確:鍾馗因夢境護駕而獲得帝王背書,從一個模糊的邊緣人物,晉升為「官方認證」的「祛厲神祇」。這是鍾馗成為IP的第一步──角色完成了從故事人物成形,到可複製、可傳播的圖像資產轉換。
第二步,是符號化的普及。得益於上行下效之力,從宮廷夢境走出來之後,鍾馗很快進入了百姓的日常生活,但他所「上線」的時間點隨時代有所不同。唐代重在歲除,百姓懸像祛邪迎祥;到了清代,則逐漸增加了「端午惡月、驅疫逐瘟」的功能。清代筆記《燕京歲時記》,明言「每至端陽」市肆必售鍾馗像以逐惡;《清嘉錄》更載明「堂中掛鍾馗畫圖一月,以祛邪魅」,並記點睛、繪七星等操作,認為能賦予圖像辟邪神力。換句話說,他已經不只是被觀看的畫像,而是從「單次事件角色」升級成「年曆桌面」。更有甚者,地方風俗中還出現了「跳鍾馗」的動態儀式,由人裝扮鍾馗,擊鼓踏步以逐鬼。由此可見,鍾馗的文化表現形式,已從歲除懸像擴展到端午逐疫,再延伸至儀式表演,逐步累積出靜態與動態、圖像與表演並行的多樣面貌,變成一種可改良、大眾化的文化符號。
然而,真正讓鍾馗的形象開始「雅俗共賞」的,還是明清以降繪畫文本的多線發展。文人畫中,鍾馗不再只是專業驅鬼的硬漢,而被拔高為具有象徵意味的角色。例如「斬小人」題材最能表現文人的寄託:畫中鍾馗怒目揮劍,不僅斬妖,實際上是影射現實中的奸佞與權貴,寄寓正直人格對黑暗政治的反擊;又如「嫁妹(魅)」題材,則透過奇幻的構想,將鍾馗安排在婚嫁場景中,展現文人筆下對俗世婚姻的諷喻與自嘲。這些作品在筆墨趣味之外,注入了強烈的象徵與隱喻,鍾馗成為寄情、諷刺、抒懷的文化符號。與此同時,民間年畫裏的鍾馗則走向熱鬧的世俗化。除了「迎嫁娶」,還有「鍾馗夜遊」、「鍾馗醉酒」、「鍾馗讀書」等題材,畫中常見鍾馗帶着群鬼組成隊伍,有的作為婚禮的護衛,有的在市井街巷中驅鬼逐邪,甚至有的化身閒適雅士,營造出戲謔滑稽的氛圍。這些題材保留了祛邪鎮宅的核心功能,同時注入生活情趣與喜慶色彩,讓鍾馗形象進一步貼近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