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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談(澳門篇)/天使的足跡:澳門女兒黃歡笑的戰火情緣\吳志良

  圖:雲南省昆明市博物館內的飛虎隊紀念館一隅。 中新社

澳門大三巴牌坊的石階上曾走過一位平凡少女,她未曾想到自己的名字「歡笑」會化作烽火歲月裏溫暖的符號。一九一二年冬,廣東新會黃家誕下一女嬰,睜眼便笑的神態讓父親黃霖提筆寫下「歡笑」二字,祈願她擁有人間喜樂。四歲隨家遷居澳門後,她在媽閣廟的香火與議事亭前地的歐式廊柱間成長,心中卻燃着一簇超越小城的火焰。

從濠江少女到抗戰天使

十四歲的黃歡笑面臨人生第一次重大抉擇。彼時澳門女孩讀完四年小學便該待嫁閨中,她卻指着八角亭郵局的葡萄牙女職員說:「我要像她一樣工作!」在兄長支持下,她考入澳門聖羅撒女子中學,三年後又面臨文憑不被香港高校認可的困境。「我還要讀書!」——這句倔強的宣言讓她獨自赴港,於一九三六年如願考入香港瑪麗醫院護士學校。

雪白護士帽上的皇家護士協會徽章尚未戴暖,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的炮火便撕裂了香港的天空。九龍醫院裏,玻璃碎片混着鮮血濺上她的白衣。她顫抖着為遭日軍強暴的婦女清洗傷口,又在手術台上目睹同胞被刺刀洞穿的軀體。當日軍將外籍醫護關進集中營,港澳護士被驅趕出門時,同學陳香菊(陳香梅之姐)帶來消息:宋慶齡的「中國同盟救護」組織正招募懂英語的護士支援內地。

化裝成普通婦女的她,把護士服藏進瑪麗醫院,手心沁汗地通過日軍碼頭檢查站。刺刀在臉旁晃動,搜出職業證件的日本兵厲聲呵斥:「不許離港!」數日後她再闖鬼門關,隨父親登上開往梧州的小船。輾轉柳州、重慶的難民潮中,這位澳門女兒在一九四二年底握住美軍總部同學伸來的手,三天後毅然登上飛往昆明的軍機。

烽火前線的生命守護者

雲南驛戰地醫院的景象讓所有人倒吸冷氣:幾間土坯房充當手術室,帳篷在狂風中吱呀作響,二十多名美國軍醫在血污中忙碌。這是「駝峰航線」最前沿的救護站,海拔三千米的生死隘口。當黃歡笑背着藥箱出現,整個營地沸騰了──她是唯一的中國醫護人員,也是唯一的女性。

「我還能飛嗎?」血肉模糊的飛行員被抬進來時總這樣問。她強忍淚水剪開浸透鮮血的制服,為一位二十一歲截肢戰士注射止痛劑。少年卻笑着安慰她:「我用這條腿換了三架敵機,回國就當小提琴手!」幾天後,他果真掏出琴盒,為「天使姐姐」奏起《友誼地久天長》,琴聲混雜着兩人的淚水。

在這條世界最危險的航線上,三年間超過六百架飛機墜毀,一千五百名飛行員葬身山谷。日軍空襲警報拉響時,她剛遞出的風油精還留在飛行員手心;再見時,那個抱怨蚊蟲的年輕人已成擔架上斷裂左臂的軀體。美軍軍醫的嚴謹作風與正直品格讓她敬佩,隨軍記者潘尼的朦朧情愫也止於禮──直到五十年後,她才在加拿大兄長遺物中發現對方寄自美國的未達信件。

「駝峰天使」的名字在營地傳開。美軍不僅因她精湛的護理技術敬重她,更為她身上閃耀的人性光輝所感動。當一九四四年母親在澳門病逝,美軍特意派專機送她至重慶與弟弟相聚。這份超越國籍的溫情,成為她畢生珍藏的記憶。

戰火淬煉的情緣與磨難

一九四五年勝利的歡呼聲中,雲南驛醫院院長布什少校(Major Bush)當起了月老。他指着常來送X光片的中國軍醫高生道介紹:「這位遠征軍醫官護送過宋慶齡的醫療物資,和你一樣是抗日的功臣」。硝煙中萌生的愛情開花結果,一九四七年兩人在昆明成婚,澳門女兒從此扎根紅土高原。

「文革」風暴卻將白袍染上「罪名」。因在美軍醫院服務的經歷,她被扣上「美國特務」帽子,脊骨被砸斷。曾經挺直的腰身被迫佝僂,但她擦拭完傷痕,只在日記裏寫下一行字:「用知足和感恩的心對待人生」。這份堅韌伴隨她走過與丈夫相濡以沫的五十九載春秋,直到二○○三年高生道離世。

新世紀曙光中,九十歲的她重返澳門。當德國斯圖加特市長寄來生日賀卡,稱讚「很少有人像您那樣生活」時,歐洲媒體驚嘆:這位走過凱旋門的中國老人,將和平的信念從亞洲傳到歐洲!

二○○四年雲南驛的相聚更撼動人心。當九十二歲的她坐着輪椅出現,當年被她救治的飛虎老兵突然單膝跪地,顫抖呼喚:「天使姐姐!」跨越六十載的淚水滴在曾經共守的土地上,成為中美友誼最鮮活的見證。

二○○七年六月五日,黃歡笑在昆明家中安詳離世。四年後,長子高德敏在母親傳記《飛虎月亮花》扉頁寫下:「她把澳門人的堅韌融進中華民族的血脈」。這些年來,高德敏一直在為弘揚母親的事跡四處奔波,希望更多的人了解這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希望更多的人銘記反法西斯戰爭的意義。二○二四年仲夏,昆明駝峰飛行紀念碑前,高德敏對美國青少年講述母親故事時,雲貴高原的風拂過少年們手中的鮮花──那潔白花瓣恰似當年戰地醫院飄揚的護士頭巾。

這位從澳門小巷走出的女子,以柔弱之軀在駝峰之巔築起人道豐碑。當「飛虎隊友誼學校」的歌聲在太平洋兩岸迴盪,黃歡笑的故事早超越個體生命,成為人類在戰火中守護尊嚴、在隔閡中搭建橋樑的永恆象徵。

她的歡笑永遠定格在歷史的星空,激勵着每一代人:和平的翅膀,需由勇氣與慈悲共同托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