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又重陽,又到了登高望遠之時。南朝梁吳均《續齊諧記》中曾載:「汝南桓景隨費長房遊學累年,長房謂曰:『九月九日,汝家中當有災。宜急去,令家人各作絳囊,盛茱萸,以繫臂,登高飲菊花酒,此禍可除。』景如言,齊家登山。夕還,見雞犬牛羊一時暴死。長房聞之曰:『此可代也。』今世人九日登高飲酒,婦人帶茱萸囊,蓋始於此。」後世《太平御覽》等曾轉錄此事,並確認此為重陽登高習俗最早文字記載。由此可知,登高的最初用意是避禍,而避禍利長壽,從而延伸至重陽敬老祈福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然而,登高是一件多麼富有哲學意味的行為啊!「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作為最早出現在小學語文課本中的古詩詞之一,相信這首王之渙的《登鸛雀樓》在中國少年的修辭訓練和人格養成上都會成為一項特別的記憶。登高即超越,即不斷打開眼界和心胸,成就更高的智慧。這樣的豪情在青年杜甫那裏同樣被書寫得可與天齊,他在《望嶽》中寫到:「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曾雲,決眦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登臨絕頂才能俯瞰山川河嶽,領略造化神奇。可以想見,顛沛流離如杜甫,如果沒有年輕時腳下的泰山為他頂住一口氣,焉知後來的「三吏」、「三別」、「秋興八首」會不會成為古代文學中不可或缺的詩史。蘊意相近的古代佳作還有宋代王安石的《登飛來峰》:「飛來山上千尋塔,聞說雞鳴見日升。不畏浮雲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當然,高層不是高位,拗相公肯定不是因二度為相而自詡高瞻遠矚,古代士人以社稷蒼生為己任的胸懷和通古今之變的學養,足以令他以「祖宗不足法」的豪情推動社會變革。
登高並不只為成全詩人們的豪情,歲月「毒打」與現實消磨總會以各種方式,教詩人們體會高處的寒涼。公元七六七年,距寫下《望嶽》已經過去了三十多年,在經歷了安史之亂,以及個人動盪屈辱的宦遊生涯後,晚年杜甫在夔州寫下了亙古名篇《登高》: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同樣是借物起興,「風急天高猿嘯哀」取代了「蕩胸生層雲」;同樣是歸鳥入畫,極目遠眺才得一見的翩翩鴻影,已換成了江渚上無聲收攏的疲憊翅膀。無邊落木似傾頹國運,不盡長江如歷史車輪,此情此景,人生羈旅尤顯零落,登高更是讓自己的孱弱詩心暴露在酷烈現實之中。命運在收官了,百病之身似乎也只有在一杯濁酒中才能找到棲居之所。這是何等慘痛的命運之詩!然而此時的詩人仍是倔強和勇敢的,他沒有蜷縮在茅屋或孤舟裏,而是把酒臨風,在和命運的對視中完成對命運的反抗。寫到這裏,我眼前出現了加繆筆下的西西弗斯,沒錯,只有對命運的覺悟才能超越命運的苦厄,只有在絕望中挺立才能戰勝絕望的荒誕。這並不奇怪,人的處境在本質上是相通的,無論古今中外,在廣闊的時空中,人終究渺小短暫,唯一能超越這渺小短暫的,就是對渺小短暫的覺知,是在這種覺知基礎上產生的篤定和從容。
與杜甫歷經百般磨難登高遣懷的經歷大抵相同,也是在屢遭挫折後,陳子昂登高懷古,憑着對蒼茫時空的極度敏感,在特殊歷史風物的觸發下,於萬古愁緒中完成了一次對生命的反觀自照。公元六九六年,唐萬歲通天元年,契丹兵發動叛亂,攻陷營州,武則天派出她的侄子,建安王武攸宜率軍征討,陳子昂作為參謀,也隨軍出征。陳子昂二十多歲進士及第,後來做了一個叫右拾遺的官,職能就是給皇帝建言獻策。武則天當政後,自亂朝綱,荒淫專斷,陳子昂屢次上書諫言,不僅沒有被採納,還被所謂的「逆黨」牽連下獄。此番隨軍討逆,陳子昂自然懷救國之志,意圖建功立業。然武攸宜魯莽少謀,致戰場形勢危急,陳子昂請求遣萬人作前驅以擊敵,未被採納,反被降為軍曹。詩人接連受到挫折,眼看報國宏願成為泡影,因此登上薊北樓,慷慨抒懷,寫下了《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這真是一首破空而來,憑虛御風,與天地同在,與時間偕老的大詩!雖然只有短短二十二個字,但它不單道盡了時間與空間的漫無邊際,還把在這個蒼茫時空中,一個獨醒靈魂對於個體生命邊界的孤寒領悟,言說得如此浩蕩和豐沛。雖然這首詩的創作有着極為具體明確的背景,但最終完成的詩作裏,個人命運的不平與怨憤完全被推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角落,剩下的是全然躍出一時一人一事,在存在之惑的冷風中揮灑熱淚的人類之詩。可以說,用心讀過這首詩的人,完全有可能從此擺脫庸常人生中的瑣屑與苟且,會在自己心中搭建一座立於人生曠野的幽州台,而立於其上也就站在了人生的有限之上。
歲歲重陽,步步登高。如今,重陽登高成了一項納吉祈福的活動,登高臨遠,胸襟開闊,自然有益身心。而插茱萸,飲菊酒,則在品味傳統的同時,給日常生活平添了一重審美選擇。此時讀讀古人登高主題的經典詩歌,會在內心深處擴展有限人生,不然,雖身處峰巒之上,仍可能如辛棄疾在《水龍吟·登建康賞心亭》中所說:「無人會,登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