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股強冷空氣襲來,小雪時節亦至。雖然香港的冬天,幾乎從不下雪,可清晨的空氣裏明顯帶着寒意。中午與朋友在中環威靈頓街與擺花街交叉口分別時,從海港深處驀然吹來的風,夾雜着陣陣冰涼迎面而來,令人不由得緊扣了衣裳,在突如其來的冬日裏靜靜消化着深秋的情緒,個個腳步匆匆。
一般孟冬末、農曆十月中,天地積陰,朔風起,氣凝為霜,復遇寒氣,凝霜成雪,始名小雪。時言小者,寒未深而雪未大也,意即小雪氣寒而將雪矣,地寒未甚而雪未大也,天漸寒,雪漸盛,冬天真的來了。天文台、廣播電視、網絡視頻,都在溫馨提示民眾,天冷加衣、注意保暖,在一片寒風蕭瑟之中暖身又暖心。
曾幾何時,我們那個年代出生的孩子,物質相對匱乏,幾乎每到換季都面臨穿衣困境。不是沒衣服穿,只是沒有更多可換洗的衣服。即使在香港,四季僅僅是夏秋為主、春冬過渡的兩級結構,春天太短,冬天甚急,夏秋又過長,縱然冬至過後,樹葉也不見掉落幾片。西北寒風間或吹來,至多不過冷上三兩日。香港人衣櫃中夏裝和秋裝基本佔了七成,冬裝不過是幾件厚外套。那些關於T恤與羽絨服的快速切換,熱湯與涼茶的交替登場,全是本地人與天地萬物相處的智慧,也是這座城市鮮活的城市印記。
在我記憶中,小時候一年到頭只有到了春節,才有新衣服穿。我總是撿小叔叔退下來的衣服,然後弟弟再接我的穿。大家爭着吃東西,鬧着長大。我們倆沒有衣櫃,寥寥幾套衣服,也都是放在床邊。一旦轉涼,薄的外面套上厚的,立馬就能搞定。往往三四月清明節前後開始穿短袖,一直到了重陽節天氣才逐漸有了變化,有時甚至到了農曆年邊,還只穿着夾衣。後來到美負笈求學,父母亦是一再叮囑要勤儉節約,乃至到了今天,社會日新月異,一切應有盡有,我對衣物消費仍然沒有濃厚興趣。那些叔叔穿了哥哥穿、哥哥穿了弟弟穿,以及晚上洗了早上穿的童年印跡,在簡單生活裏永遠藏着純粹的滿足和幸福感。
可如今有些年輕人,衣物遍布,卻每日出門還在為穿什麼心煩糾結。這些,都有賴於科技爆炸的大數據快速傳遞,商家推廣競爭早已突破過往單一渠道的局限,進入「全網」作戰時代。他們被信息吸乾了,衝動消費、超前消費、過度消費。但同時,一些人的個人欲望又得到了刺激,或虛榮浮躁,或迷惘麻木,把關注轉為被關注。他們似乎生活在一個被判斷的年代,房子、車子、票子,每日都被這些信息沖刷,欲望像一隻隻隨時要爆炸的氣球,完全不知若干年前的父輩祖輩們,個個都是怎麼活的。無奈地在紛亂的價值觀邊緣徘徊。
想起今年小雪,緊隨寒衣節之後。老話說「寒衣挨小雪,冰凍硬如鐵」,如果當年寒衣節距離小雪非常近,往往預示這年冬天恐怕異常冷。不知,豐衣足食的子孫們可還記得在每年農曆十月初一寒衣節,為逝去的親人祖先修齋超薦、香火祭祀、送上寒衣?
寒衣節,又稱十月朝、祭祖節、冥陰節、十月一、秋祭,是中國傳統祭祀節日,與清明節、中元節併稱中國三大「鬼節」,起源於周代,流行於北方,與古人在農曆十月、秋冬交接之際添衣過冬習俗有關。
此時稻穀豐收進倉,陰下陽上,天地不通,萬物閉塞而成冬,天子以授衣昭告庶民,冬天已來臨,京師將校禁衛以上及邊防大帥、都曹、正任侯,諸軍將校,皆賜錦袍;祖宗朝,有人自陳,乃賜衣襖等。民間百姓上行下效,自此加衣禦寒,並將冬衣捎給外地戍邊、經商、求學的遊子,以示牽掛與關懷。
在「慎終追遠」「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也」等儒家孝親思想和道教五臘信仰支配下,古人由生者推及死者,由陽世推及陰間,陰陽同理,認為亡親需像活着時一般被照顧。燒寒衣不是封建迷信,而是後世子孫對祖先的反哺,猶如幼時父母給孩子買冬衣、織毛衣,現在孩子擔心其在另一世界缺衣少穿。與其說燒寒衣是怕祖先黃泉之下太冷,不如說是為了心中的自己,我們感覺冷了,就覺得他們也冷了,不止於「送衣」,更燒的是「心」,彼岸安好,即是歸處。這種雙向的愛,令孝道從生前延伸到死後,事死如事生。那些曾經陪伴我們走過歲月的人,從未真正遠去,裊裊煙火裏的無盡思念與眷戀,早已化作流淌在血脈中的精神基因以及溫暖底色,代代相傳,生生不息。
延及後世,有些地方燒寒衣,有些地方不再燒寒衣,而是燒包袱。人們把許多冥紙封在一個紙袋之中,寫上收者和送者的名字及相應稱呼,稱作包袱。有寒衣之名,而無寒衣之實。其中,也暗含着中國人對陰陽的理解。《周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陽間四季流轉,陰間先祖也要春天播種、清明掃墓添土,夏天避暑、中元燒紙扇,冬天送暖、寒衣燒衣物。陽間有親情,陰間也有惦念,陰陽兩利,陰超陽泰,冥間有錢也能買到許多東西。正是天道輪迴、因果傳承,回望來路,感恩根源,生與死,溫柔對話。
走過四季,又逢歲晚,在這心心念念之日,焚一沓紙,點一盞燈,念暖,念安。經由時光,共敬過往,共話此刻。沉澱四時的平仄,再以小得圓滿、雪落不知寒,靜候下一個春生。
前夜寒衣,今日小雪,遠方的您可曾添衣無恙?也願你我心有所依人和暖,常樂、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