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飯是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為了吃飯。」這句老生常談,重點在後半部分:活着,就要有追求,要超越飲食飽腹這類基本慾望。蘊含在前半句中「吃飯」的重要意義,反而因之被淡化,直到人無力飲食、無心飲食、食不下嚥之時。
人生如風中之燭。失去親人和寵物的巨大打擊,會令我們的食欲與其他感覺同時崩潰。整個人都麻木了,深陷濃稠的泥潭,呼吸着悲涼之霧。試着向空虛的黑洞,伸出顫抖的手,卻摸不到也抓不住任何東西。枯坐終日,腦中塞滿混亂的噪音。真餓虛了,就隨便啃兩口麵包餅乾。冰箱裏有的是現成食物,但,看都不想看。
重病惡疾,也令人無法正常飲食。眾多接受安寧照顧、紓緩治療的病患,只能依賴鼻飼。患晚期食道癌的英國作家Christopher Hitchens,在絕筆《Mortality》中回憶,他胸部受放射治療後,吞嚥唾液都會痛得撕心裂肺。日本泳壇「天才少女」池江璃花子,十八歲確診急性白血病。去年讀她的新書《再游一次》,得知鬥病期間,藥物的副作用、併發症,常使她連續多日無法進食。
不能吃,不想吃,忘記吃……自己的疾病,親人的離去,讓活着變得那樣艱難。所以,當生理條件允許,努力進食、認真吃飯,一口,再一口,細嚼慢嚥,認認真真吃下每一口,哪怕食不知味,即使毫無心情,或者不得不在躺平狀態下由別人餵飯──「吃」,在此刻象徵了強烈的求生欲。把每一口飯菜和着堅韌、勇敢和毅力吞下,讓它療養虛極了的肉體,撫慰灰心破碎的靈魂。吃飯是為了活着,只有吃飯才能活着。當一個人遭受命運幾次三番的毒打,遍體鱗傷倒伏在地,心中還能幽幽一線,重新浮現吃飯、喝水的意願和決心,就等於作出了最艱難的抉擇:選擇進食,選擇活下去。
不久前,一位同事在家下樓時踩空,救護車直接送入ICU,妻子守在醫院,家中幼兒無人照顧。我們在網上發起接力愛心餐(meal train):今天你送意麵、牛肉湯,明天我送麵包、炒菜,後天是蘋果派和炸雞……再之前,另一位同事的先生,被暴風吹倒的大樹壓死。我們一群同事和朋友也是接力送餐到她家,並且陪着她,看着她慢慢吃下去。飲一口湯,嚥一口飯。一線溫熱,直通腸胃。也許還嘗不出味道,也吃不了很多。但是,咀嚼和吞嚥,這些生來不必學習的最基本的動作,是為了一次次對自己確認,也幫助哀毀逾恆的親友確認:要活下去。
兩年前,我去中國東北,看望了四家長輩。他們與我並無血親,多年前,每一家都因為意外的事故,失去了摯愛的子女。冥冥之中,奇異緣分,將我帶入他們人生。從那以後,我對各家的牽掛,甚至多過久疏聯繫的近親。見面,少不了要一起吃飯:滿滿一桌硬菜的清真小館,地道的美式牛排、披薩,老字號的春餅和筋餅,鮑魚、滷肉和餃子的家宴。吃什麼倒在其次。對這四家人而言,以及對無數身心疲敝破碎的人,「吃」這一意願和行為本身,就是通向療癒和甦生的可能。
人海茫茫。這四家長輩的子女,若沒有在美國因意外而早逝,我今生都不會與他們相識。每念及此,恨不能當初的事故都沒有發生,我也永遠不要走入他們的生活。然而,普通人卑微的希望、寧靜和幸福,都可能在意外的瞬間化為塵灰。死,無知無覺的無底深淵,活着的人不曾經歷,卻常因他人的死而相逢相聚,走到一起:因為人性,因為同情,因為意外和災難的颶風是那樣盲目,那樣隨機,隨時都可能吹滅自己這支弱燭。
死亡,病痛,有時反而會激發生存。但身心俱碎的生存最難。一切言語,同情也好,勸慰也罷,都在簡簡單單的食物面前蒼白無力。食物像燃料,寄託了維持生命的溫度。我的老貓因病離世後,朋友、學生送來一塊蛋糕,一盒照燒雞腿……東北的幾家長輩,多年前在美國初識其中三位時(她們是來料理子女後事的),我先從超市買了一車魚肉菜帶過去。她們語言不通,沒有汽車,也為了省錢,連續多日只靠一袋土豆、半棵白菜維生。我幫她們把食物拎進門,死寂的小屋忽然忙碌起來了。又是炒,又是炸,熱氣騰騰,香味裊裊,最後與我團團圍坐,溫暖而悲涼。人的相識要看緣分,而緣分絕不限於血緣。一碗熱湯,幾碟小菜,養神、安魂。
吃。吃吧。購買,烹飪,嚼碎,吞嚥,嚥下淚的痛苦,生的決心。只有吃飯,勇敢地吃下每一口,才能站起來,從纏綿的病榻上,從絕望的泥潭裏。雖然走過地獄的劫灰,身心俱疲,生活再也回不到從前,但只有活着才能夠愛,才可以繼續燃燒,把世界也把周圍照亮,把自己彌縫。像出院後立即重歸泳道的池江璃花子,血癌的「焚燒」使她化作涅槃的鳳凰。她在水中搏擊的身影,就是對頑強生命的禮讚。
那句老生常談應當反過來講:「活着不是為了吃飯,但只有吃飯才能活着。」當憂患逆來,若有可能,無論多麼不情願,請一定好好吃飯。對經歷極大悲苦的人,無需多言,只需陪伴,確保他們多少吃進一些東西。生如飄萍,萍水相逢,風中之燭,燭光相照。今夕何夕,人與人因死亡、災難而偶遇,而走近。執手相握,盤中素餐,分享生的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