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我重讀了周有光先生二○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送我的《朝聞道集》。在《全球化時代的世界觀》一文中,周老開篇就寫到:全球化時代的世界觀,跟過去不同,主要是:過去從國家看世界,現在從世界看國家。過去的世界觀沒有看到整個世界,現在的世界觀看到了整個世界。在全球化時代,由於看到了整個世界,一切事物都要重新估價。
讀到這,不禁讓我想起二○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我在拜訪先生時曾請他為我題寫一句他喜歡的話,已經一百零五歲的周老想了想,很快提筆寫下「不要從國家看世界,要從世界看國家」送給我。每次見到先生,他也總是告誡我:年輕人,「不要從國家看世界,要從世界看國家」,要有大局觀,要心懷天下。他認為年輕人目光要放得長遠,不要計較一時一地的短暫得失,人要有大胸懷。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也是如此,要對世界先進科技有着永不停歇的追求,只有這樣,這個國家和民族,才會有希望。他說我們中國現在還遠沒有到沾沾自喜的時候,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們要努力向世界一些先進國家學習。
二○二六年一月十三日是先生誕辰一百二十周年。先生雖離開我們已有八年,但我一直記得這位老人,他的睿智、豁達、健談、謙遜、勤奮讓我印象極為深刻。
在我看來,周老的睿智在於他對世界發展的深度理解。在二○一一年五月,我陪馬識途老人去拜訪周老時,兩位耄耋老人一見面就聊起世界大勢,周老對馬老說:我的看法是,歷史發展道路總體上只有一條。這就好比開運動會,大家都在跑道上比賽。一開始有的人跑在前面,有的人跑在後面。跑在後面的人只要努力一下也是有機會跑在前面的,跑在前面的一不當心就有可能落到了後面。那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我在拜訪周老時,也曾當面問過他一個有關中東的話題。我說「周老,您如何看待中東劇變——『阿拉伯之春』的影響。」周老思考了一下,說:中東劇變──「阿拉伯之春」導致阿拉伯世界的動盪有外因也有內因。外因不言自明,歐美勢力的介入。他們要保持在中東的話語權和在地緣政治角力的主動權,以及對中東石油資源的控制權。內因則是民主社會的國際趨勢與阿拉伯傳統的君主制、獨裁制的鬥爭所致,再加上阿拉伯世界宗教勢力的頑固和複雜。「阿拉伯之春」,不是幾年就能結束的。很可能這種動盪要持續很長時間。看看當下的中東局勢以及加沙人民的苦難遭遇,老人的看法真是精準。他對這個世界的感悟與思索隨着時間的推移,越發顯得他見解的深邃。現在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正處於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俄烏衝突的爆發、世界氣候變暖加速,環球經濟動盪下行壓力加大,人類最終要走向何方,我們都在探尋答案。
對於生命,周老十分豁達。周老的表弟、著名詩人、編輯家屠岸曾跟我講過:「張允和大姐過世以後,有光大哥本來非常悲傷,但很快就平靜下來了。他曾經跟我說過這樣含有哲理的一句話:西方有一位哲學家說過,人的死亡是為後來者騰出生存空間,這樣人類就可以生生不息,一代一代地傳下去……從這樣一個觀點來看待死亡對我來講很新鮮,但又印象深刻。」這道理其實很多人都懂,但真正能想通並實踐的,並不多。對於其長壽,我曾當面詢問過,他說自己並沒有什麼秘訣,可能真的是心態好,什麼都不是那麼在意,最後他笑着說最大的秘訣可能是「上帝把我遺忘了。」
周老的健談,我也是深有體會。一次我去拜訪周老,那天天氣好,周老精神也很好,我們足足聊了六個話題,對我拋出的每一個問題,周老都做了詳細的表述,其觀點十分清晰,論證直接、乾脆,讓我心服口服。那次我們聊了一個多小時,我已是「口乾舌燥」,先生雖已百歲,卻精神頭十足。對於他的健談,其老友聶紺弩也是深有感觸,為此聶紺弩還特意寫了一首打油詩送給他:黃河之水自天傾,一口高懸四座驚,誰主誰賓茶兩碗,驀頭驀腦話三千。
當人們稱呼其為「漢語拼音之父」,並誇讚他對中國的影響時,他總是十分謙遜。我曾在一次拜訪中,和周老聊起當時十分火爆的「網購」。我說:「您當年創造出的漢語拼音,現在中國每一天有數億的手機用戶、網民在使用,您的漢語拼音不僅改變了國人的語言生活,更深深地改變了中國人的經濟生活。現在每一年的『雙十一』的夜晚,多少中國網民不斷用以漢語拼音為基礎的輸入法快速刷屏、瘋狂刷屏,您作為『漢語拼音之父』實至名歸。」周老卻笑着搖搖手說:「我可沒想到它有這麼大的功效,『漢語拼音之父』愧不敢當,漢語拼音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是那個時代很多人的功勞,我只是一個設計者、參與者。」在周老身上,我看到了一位從民國走來的大學者身上所具有的謙遜精神,這一點在當下的社會,極其難得。我記得二○一一年五月馬識途老人也曾當面稱讚他,「周老你這六十年經歷了很多。你的漢語拼音對中國影響很大。」周老則說:「不敢當,不敢當。關於漢語拼音,我本來是搞經濟的,漢語拼音當時就有人跟我說那是小兒科,叫我還是回去搞經濟,我說我回不去了。關於漢語拼音,不能繞開瞿秋白。瞿秋白是留學蘇聯的,蘇聯在當時有拉丁化運動,瞿秋白把它引入中國,他在中國漢語拼音拉丁化運動中是倡導者,是推進者、啟蒙者,雖然蘇聯的拉丁化語言有缺點,理論也有錯誤,但我們還是要尊重瞿秋白,他畢竟開創了一條道路。」
周老的勤奮,可從其百歲後的著作知悉。周老在二○○五年一百歲時,提出了「終身教育,百歲自學」。他身體力行踐行此說,一百歲之後陸續出版了《百歲新稿》《朝聞道集》《拾貝集》《周有光文集》《逝年如水——周有光百年口述》。這種勤奮,放眼世界,能與之媲美的大概也只有馬識途老人了。
二○一七年一月十四日凌晨,剛剛過完一百一十一歲生日的周老輕輕地走了,但他留給了這世界太多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