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篇小說《大雙心河》中,海明威筆下的尼克,背着一個無人能見的重量,步入森林,像是在尋找某種庇護,又像是在與自己的陰影保持一段適當的距離。他不說話,不想說,也可能無法說。於是,他把破碎與疲乏藏在動作裏、藏在沉默裏。
但,正因為他不說,反而更能讓人讀到。海明威稱自己的創作方法為「冰山理論」:水面上的文字只是八分之一,真正承受重量的部分被收在水下。在《大雙心河》中,尼克釣魚、煮咖啡、搭帳篷,都像平凡無事的小節,可越讀越會感到一股無名的灼熱與疲憊在字裏行間浮動。那正是情緒在深處的形狀,不張揚、不戲劇、卻從不缺席。
小說裏,尼克帶着殘破的內心,選擇走向森林、河流,像所有受過傷的人本能地尋找某種自我修復的方式。釣魚這件事,本是簡單的。可在他手上,卻成了儀式,一種讓身體先安靜下來,讓靈魂慢慢跟上的修補工序。
或許,這也是心理的運作方式。有時,深刻的情緒,靜靜地沉在底部,像河床下那層冰冷細密的砂石。它沒有時刻讓人痛,但在某些時刻,那些被壓在水底的情感便會浮起,僅僅一瞬,便逼得人屏住呼吸。
在《大雙心河》裏,沼澤成為了隱喻。尼克從來不直面沼澤,因為那片「半明不暗」的區域象徵他還未準備面對的種種。他知道那裏可能藏着更大的魚,也可能藏着更大的危險。他說服自己:「明天再去吧。」這是海明威的溫柔,他讓人物留下一道未完成的縫口,好讓讀者明白,有些傷口的修復是需要時間的。
我想,這也可以是我們面對激烈情緒的方法:當我們還未能面對某一種負面情緒時,我們可以想像它是一片這樣的沼澤,陰暗、潮濕,而我們懂它的存在,只是暫時不要下去。
故事最後,尼克坐在河旁,看着自己的收穫,讓陽光烘乾濕衣與濕鞋,那是他第一次能夠安安靜靜地坐下來。這也是我讀過其中一個最溫柔的小說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