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歡於夜色降臨時分,仰望一棟棟樓宇,看着橘色的燈光將窗口點亮,香港夜色的美流淌在各種霓虹的閃爍間,一個個家為香江夜色塗上一抹抹溫暖。
而那天,巨大的火焰舔舐香港午後的天空,一格格曾亮着暖黃燈光的窗,吐出濃煙,或是豁然洞開,像失明者空洞的眼眶。
一位住在低層的男住戶被困在了家中。他用文字寫下了當時的心情。那時濃煙已然滲入房門的縫隙,門外,倉皇出逃的鄰居夫婦,在灼熱的走廊裏惶然無措。他沒有猶豫,打開門,手臂一伸,便將兩個顫抖的身體拉進了那尚算安全的方寸之地。他收到身在國外的媽媽打來的電話,背景是火焰的怒吼與救援的嘈雜,他的聲音卻穩了下去:「消防救咗我喇唔使擔心。」生者與生者之間,因隔着山海與謊言而無限拉近的、死別般的哀慟。後來,當消防員雲梯的嗡鳴在窗外響起,當生的通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呈現,他側身讓到一邊,說:「你們先走。」自己等待消防員再次施於救助。此刻,他環視這個他無比熟悉卻一片狼藉的「家」:孩子的玩具、妻子重視的東西……太多想帶走的,太多帶不走的。而此時更大的問題並不是這些,他正處於生死未卜的情形之下。
看到他描述的文字,不能不使人潸然淚下。所幸,這位心中有大愛的男住戶最後得到了救援。但是,那個讓他牽掛的「家」毫無疑問被火吞噬了。日常生活中,關於「家」的概念,於我們而言,是一個稍顯遲鈍的背景。我們或許每一天都會提及它,但那種慣性的存在,並沒能讓我們感知它是何等重要的存在。有時,我們或許還會嫌棄它太小,牆壁泛黃,格局陳舊。我們也會在家中和家人為瑣事怨懟,互相看不慣,互相嫌棄。我們抱怨那扇門內的天地,有着日復一日的平庸與煩悶。直到那一夜,火焰將它照得通透,也照見了我們心底那一直存在、卻從未如此清晰的深淵。我們才猛地驚覺,那個被我們挑剔的、不完美的所在,竟是我們在這浩蕩人世間唯一的圓點。從這個點出發,我們度量世界,也總要回到這個點,才能確認自己的位置。
一個純粹而不純粹的空間。每一次回到家,打開門,再掩上門。這一方天地開始無私地收納我們最不堪的疲憊,最私密的眼淚,也見證我們最微小的歡欣。它的每一個位置每一個角落,都有我們存在的痕跡。它是我們身體與靈魂共同認得的、獨一無二的坐標。我們稱它為「家」,為「家園」。「家」是那具體的、可觸摸的屋檐與燈火,是我們的家業根基;「園」則是這屋檐下生長出的、無形的眷戀與記憶。它是一個圓,將我們溫柔地包裹其中,為我們遮蔽最猛烈的風雨,也為我們滋養最豐盈的內心。
一場慘烈的大火把無辜的生命帶走,把人們幾十年苦心經營的「家」毀於一旦。那些精心挑選的牆漆顏色,孩子在冰箱上壓住的紙條上稚嫩的筆跡,陽台上一季季開落的茉莉,廚房裏日積月累的煙火氣,都在一夜之間歸還給物理世界。然而人總要回家。因為回家的渴望,比火更原始,比廢墟更持久。家園的「園」,本就不是堅不可摧的城堡,而是一個用記憶圍起來的場域。哪怕物理空間傾頹,只要還有人在清晨想起某扇窗外的鳥鳴,在雨天記起某處漏水的嘀嗒聲,這個「園」就還在以另一種形式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