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節氣的嶺南,秋意正濃。三角梅的藤蔓攀着竹籬蔓延;異木棉盛放,枝椏粉白花朵簇擁。芭蕉叢叢,百年古楊桃樹果實纍纍;剛剛收割過的稻田一片金黃……就在這片秋景中,一座座古雅的碉樓靜靜佇立,青磚黛瓦,穿越了百年滄桑。
「當年離鄉間漂洋到金山,流血流汗為賺錢,拋妻別子情悽慘,孤單有家亦難還。思念親人長抱依,別時容易見時難。」十九世紀中葉,中國陷入外憂內患。地處珠三角台山、恩平、新興、新會四縣邊界的開平,治安混亂,土匪猖獗。清順治初年設縣,定名開平,寓「開郡主縣,天下太平」之意。然而名字並沒有帶來太平,百姓生活仍然貧困動盪。一批批鄉民背井離鄉向外謀生,在異國他鄉的礦山、鐵路、農場艱辛勞作。到了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後期,開平已成為「無僑不成村,無村不僑眷」的著名僑鄉。華僑也被賦予了充滿誘惑力的名字──「金山伯」「金山客」。很多華僑在海外省吃儉用,「什麼苦都可以吃,什麼活都願意幹」,攢下的一點點血汗錢匯回家鄉置業,當時開平民間流傳着一句話:「金山伯冇一千有八百。」於是,僑眷成了土匪的瞄準對象,催生了一種具有防禦功能的建築形式──碉樓。從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僑胞們帶回海外的圖紙與鋼筋水泥,結合當地傳統建築工藝,建起了一座座漂亮又結實的碉樓。
「開平百分之七十的碉樓是混凝土結構,水泥來自英國和瑞典,鋼筋來自德國,瓷磚來自意大利,木材來自印尼。」這些建築兼具居住與防禦功能,牆體最厚處可達尺餘,鐵門配多把鎖,窄窗設鐵板與鐵柵,部分牆體預留「T」字形槍眼,頂層常設瞭望台。如今,透過碉樓「燕子窩」,望見的不再是刀光劍影、槍炮硝煙,而是稻田秋色,青山祥雲。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碉樓數量最多達到三千多座,至今完好保存一千八百三十三座。別墅式、庭院式、教堂式……融會了世界各國建築的精華,一座座樣貌各異,佇立在稻田、榕樹、芭蕉、竹園、荷塘間,呈現着建築之美、田園之美。
沿着陡峭狹窄的樓梯拾級而上,中西合璧的生活方式逐一展現:華美的彩色地磚、堅固的樓梯、西式炊具、手搖縫紉機、枱式留聲機、造型華麗的吊燈、浴缸……都是那個時代的舶來品。碉樓人家同時也使用着最傳統的中國農具,呈現了東西方文明的奇特融合。「當年清理這棟樓的時候,有婦女用過的法國香水和美國龐氏面霜,男人用過的三五牌香煙和威士卡……」
二○○七年,「開平碉樓與村落」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這是中國首個華僑文化的世界遺產項目,也是國際「移民文化」的第一個世遺項目。世遺委員會評價其「集防衛、居住和中西建築藝術於一體,體現了近代中西文化在中國鄉村的交融」,這些藏於嶺南田野的建築瑰寶獲得全球認可。如今,碉樓雖已淡出村民日常生活,卻作為歷史見證者被保護修繕,成為承載僑鄉記憶的重要載體。
不同村落的碉樓,有着各自獨特的韻味。自力村的十五座碉樓疏密有致地錯落在田野中。碉樓底部是中國傳統的磚石結構,頂部則造型繁複:拜占庭式的穹窿頂、巴洛克風格的渦卷紋山花、古希臘和古羅馬的柱式。門窗、柱頭等部位的精美雕刻,既有中國傳統的龍鳳呈祥、八仙過海,也有西方的植物花卉、人物形象。銘石樓──這座美國華僑方潤文所建的五層建築,樓前是一片荷塘,蓮葉田田,大廳裏擺着西洋風格的屏風,上面卻有十多幅中國詩畫。玻璃是意大利進口的,而雕花是中國師傅雕刻的。走上樓,德國的古鐘、日本的首飾盒,各種酒瓶、陶瓷工藝品等洋貨靜靜躺在陳列櫃,揚琴和留聲機擺在一起……房頂五根羅馬柱托起了一座中國園林式的亭閣。在這座充滿異國情調的碉樓中,中國文化依然佔據至高無上的地位,隱喻着遊子「落葉歸根」的文化眷戀。
立園由六棟別墅與一座碉樓古堡組成,由旅美華僑謝維立歷時十年建成。以《紅樓夢》大觀園為藍本,與古希臘、古羅馬的拱柱相映成趣。馬降龍村的十三座碉樓群綠樹掩映,幽靜安閒,頂層瞭望台當年曾是觀察匪情的哨點,如今登樓可覽潭江如帶、遠山如眉。
村中的午後格外寧靜。村民在村前大榕樹下砍竹竿,空地上晾曬着肥料,雞鴨在竹圍欄中悠閒覓食,老人拄着枴杖走過深巷。碉樓牆面已被青苔輕輕覆蓋,昔日的動盪飄搖,早已化作田園間的風,消散在花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