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在四川綿陽召開的「涪江書話──中國書法的當下狀態及前瞻」全國書法理論名家學術研討會上,我談到了當代書法的審美問題。書法既然成為藝術,它首先靠近的就是美術館,成為展覽制度下的一個模塊。書法的命運在這裏開始轉變,它只能在展廳中找出路,於是,追求入選展覽,強調書法的視覺衝擊力,對文辭的輕慢,去文學化,似乎就成了當代書法的主觀選擇。
讓我憂慮的是,部分中青年書法家,也在為當代書法的「技術至上,形式為王」的創作風格進行鼓噪。我曾參加的一個書法論壇上,一位教授提出一個可笑的問題,按照新華字典的順序抄寫,是否可以抄出書卷氣,參會的一些書法家竟喊道:可以。在他們看來,書法只是形式的問題了。
優秀的書法,字形自然挺拔、勁健,典雅、溫潤。不過,這僅僅是書法藝術的第一步,寫字之所以能夠成為藝術,它需要與文辭結合,也就是形式與內容的融通,筆墨與人的互望。啟功曾說:文史不同,下筆空空。啟功所言,就是對競技書法體制下,以展廳為中心的當代書法的憂慮。
一些當代書法作品缺少思想深度,匱乏雄強、渾厚之風,就是因為我們對文辭的忽略,缺少在文辭中幻化出審美力量的能力。雄強與渾厚不是生硬的表現,而是來自生命的感動,始於憂患,終於責任。於是,我談到顏真卿,作為唐代的書法家,他的人生與創作,對今天具有重要的啟發。
我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學習書法的,首選的範本就是顏真卿的書法作品,從《多寶塔碑》《顏勤禮碑》到《爭座位帖》《祭侄文稿》,開始了長時間的臨習。為什麼要學習顏真卿,因為他有着剛直不阿的性情,有着偉岸的人格,有着高超的書藝。他的一生承擔了國家責任,並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學習書法,學其藝,更要學其人。
對顏真卿的判斷,有其歷史傳統。對文藝作品,我們看重它的雄強、渾厚之風,這是給人以想像,給人以力量,給人以未來的創作與表達。這樣的價值判斷,自然讓我們對趙佶、趙孟頫、蔡京、秦檜等人的書法作品一直保持警惕,習慣性地認為,他們的作品與他們的人品相似,沒有學習的必要。
在文學界、書法界,因人廢文、廢墨,因人低估其藝術成就的事情時而發生。因為雄強、渾厚的美學風格是一種文化共識,一旦偏離這種共識,往往會遭到質疑。
儘管對顏真卿存在不同的評價,不過,對其人其藝,始終敬佩有加。他強大的人格力量和藝術震撼力,是傳統文化最為優質的一部分,是中國社會永遠不能或缺的生命力量。學書要學顏真卿,這樣的選擇,是我們對文化傳統的繼承,是我們對現實的反省。人的一生,沒有精神動能,沒有危機意識是不行的,一個民族亦然,僅僅熱衷消費與享樂,迷醉鮮花與香草,前途就會暗淡,未來就會模糊。選擇顏真卿,選擇的正是我們的歷史與現實雄強、渾厚的一部分。從小楷到大楷,從行書到草書,從公文到祭文,從手札到碑文,他的悲壯、厚重,他的奔放、痛苦,他的堅決與無畏,他的優美與昂揚,何嘗不是我們民族精神的火炬與號角。
有那麼一段時間,顏真卿的影響有漸漸縮小的趨勢,一些人不再把顏真卿的楷書放在重要位置,顏體楷書很難在當代重要書法展覽上見到。
在顏真卿被忽略的時候,我們看到的書壇正是充斥雜音與亂象的時候。以詭異的藝術觀念,試圖顛覆傳統,以極具誇張的筆法墨法,熱衷娛樂化,表露出一些書法家的淺陋與無知。
耐心、真誠地閱讀或臨習顏真卿的書法,我們依然會感受到,他的筆墨是中國文化史、書法史中的最強音。我在蒲州古城遺址,彷彿看見了顏真卿揮淚書寫《祭侄文稿》的場景。唐天寶十四年有了安史之亂,時任平原太守的顏真卿率軍抗擊。一場戰爭,顏真卿的哥哥、侄兒戰死沙場。戰爭結束後,顏真卿任蒲州刺史,在這裏寫下了《祭侄文稿》,祭奠犧牲的顏季明,也為書法史留下了光輝的篇章。顏真卿的楷書作品《宋州八關齋會報德記》,豐富的歷史內涵與迷人的藝術魅力,讓我一次次陷入沉思。田神功將軍是史思明的部將,得知史思明謀反,怒火中燒。在叛將南德信、劉從諫圍攻睢陽時,怒殺南、劉,解除睢陽之危,並率軍歸順朝廷。寶應元年,叛軍再犯睢陽,田神功領兵平叛,再度解睢陽之危。唐大曆七年四月,田神功患病,睢陽人向官府建議,舉辦八關齋會,為田神功祈福。宋州刺史徐向接納了這個建議,出俸錢在開元寺設八關齋會。河南睢陽的「八關齋會」是歷史事件,也是文化事件。何為八關呢?八關亦稱八戒,為佛教用語,是指佛教男女信徒一晝夜中所必須遵守的八條戒律。為記載這次活動,州郡長官又從千里之外請來當朝重臣、著名書法家顏真卿,由他撰文並親筆書寫。顏真卿接到邀請,親赴睢陽,激情、理性並舉,文章、書法頡頏,撰寫、書寫了近千字的《宋州八關齋會報德記》。可謂文書俱佳,文墨兼優。顏真卿的《宋州八關齋會報德記》,有現實意義。對忠臣良相的稱頌,對貪官污吏的指斥,在顏真卿的書寫中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
書法創作是藝術創作的一部分,與國家敘事與民族大義形成了一個整體。當代書法創作和作品,需要在深入植根傳統的基礎上,勠力尖銳、豐博、深刻、激越的重大題材,細緻感受筆墨間的悲劇力量,予以美的暗示與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