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是一個極其私人、卻又暴露人的內在的地方。在艾加·凱磊（Etgar Keret）的極短篇小說《我們口袋裏都裝着些什麼東西？》裏，展示了一個以「口袋作為人生姿態」的說法。故事表面輕巧，甚至有點玩笑意味：打火機、止咳糖、郵票、牙籤、硬幣、香煙……一連串微不足道的小物，被列舉得近乎囉嗦。但正是這種囉嗦，慢慢逼近了一個誠實得令人心軟的答案：這些東西的真正用途，並不是「派上用場」，而是「避免道歉」。
敘事者很清楚自己不是英雄。他沒有拯救世界的能力，也不期待命運的劇烈轉彎。他唯一的願望，是在某個毫不起眼，甚至不會被寫進故事的時刻，能夠說一句「是的，我有（這物件）」，而不是「對不起，我沒有」。這不是主動討好別人，而是盡量不要讓自己顯得無能為力。
這種動機，極其微小，卻又真實。我們習慣在故事裏尋找宏大的內在驅動力：復仇、野心、理想。但凱磊寫的，卻是一種幾乎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渴望，那就是「不要把事情搞砸」。不是因為事情本身有多重要，而是因為一旦搞砸了，那種尷尬、歉疚與自責，會在心裏停留很久。故事想告訴我們：幸福不是「獲得了什麼」，而是「沒有錯過什麼」。
於是，口袋竟然成為了一種防禦機制。它裝着的不是物件，而是一連串「如果」：如果有人咳嗽，我可以遞出止咳糖；如果販賣機前少了硬幣，我可以補上；如果有人需要一點微不足道的幫助，我不必轉過頭去。這些「如果」拼湊起來，構成了一個人的尊嚴：我能為了做點什麼。凱磊的幽默，在於他從不把這種人生姿態寫成美德。敘事者坦白承認，這個機會渺茫得可笑，甚至幾乎不會發生。他不是不知道這一點，但即使如此，他仍然選擇讓口袋鼓起來。這是一種對自身脆弱的溫柔回應。
所以，口袋裏裝着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仍然願意為那個渺茫的「我能為了做點什麼」作準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