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十七世紀佛蘭德斯畫家老揚·勃魯蓋爾（Jan Bruegel the Elder）逝世四百周年。在米蘭昂布羅休美術館（Pinacoteca Ambrosiana）內根據機構創辦者費德里科·博羅梅奧（Federico Borromeo）主教私藏而重新策劃的「勃魯蓋爾，1625-2025」小型紀念展中，一幅過去十餘年來從未被我特別關注過的《火之寓言》不知為何脫穎而出。或許是緣於個人近兩年對尼德蘭藝術的深度關注，抑或是館內重新布置過的展廳包含了可放大作品局部的觸摸屏，總之，當我重新把目光聚焦到這幅尺寸不大的寓言畫上，可謂驚喜滿滿。
寓言畫（Allegory Painting）這個獨立畫種源自希臘語「Allegoria」，意指隱喻的語言。此畫種通常是指藝術作品的主題或構成作品的各種元素被用來象徵更深層次的道德或精神意義，如愛情、生死、美德、正義等；自文藝復興時期便已萌芽，但在巴洛克時期才真正風靡起來。其最大特點在於畫作包含巨大的視覺力量，能夠讓觀者以有形的方式闡明背後複雜的想法和概念。在尼德蘭地區，寓言畫的流行離不開老揚·勃魯蓋爾和魯本斯兩位摯友的大力推廣。魯本斯甚至作為西班牙國王腓力四世的外交使臣出訪英國，通過為英王查理一世創作《戰爭與和平》來婉轉傳遞出兩國的休戰信號，進而成功說服查理一世簽署英西停戰協議。魯本斯和老揚·勃魯蓋爾合作過多幅寓言畫，前者負責人物，後者則描繪動植物和器物。但這幅博羅梅奧主教私藏的《火之寓言》確是老揚·勃魯蓋爾獨立完成。
身為老揚·勃魯蓋爾的贊助人和摯友，博羅梅奧主教對前者為他繪製的一套「四元素」寓言畫讚不絕口。相較於我國最早起源於《尚書》的金、木、水、火、土「五行」，古希臘哲學家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則對應提出了「四根說」——火、土、氣、水四種元素是組成萬物的根源，世間萬物因四元素的組合而生成，因其分離而消失。這一哲學思想成為了老揚·勃魯蓋爾繪製「四元素」寓言畫的靈感來源。展出的《火之寓言》不僅是主教所藏此系列的首幅，也無疑是最精彩的一幅。這張在四十六厘米乘六十六厘米的小尺幅上以銅板油畫繪製的小畫，將因筆觸細膩絲滑而收穫「絲絨勃魯蓋爾」綽號的大師筆下纖毫畢現的寫實技法和天馬行空的創造力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
畫作的敘事背景參照了古希臘神話中愛與美之神維納斯與其丈夫、火神兼鐵匠之神赫準斯托斯的故事。後者在奧林匹斯山上有一個鍛造工廠，這裏不僅是赫準斯托斯的工作場所，也象徵着火這種源於自然、具有破壞力的元素在人的駕馭下可通過創造力轉化為鍛造工藝。老揚·勃魯蓋爾在其他火寓言主題中繪有維納斯出鏡的圖像，但她在此作中並未出現。在右側遠景的山腰處，地獄般的熊熊大火正在燃燒。而在左邊近景處的一個近似於山洞的場景內，工匠們正在各司其職地鍛造器物。紅衣主教博羅梅奧將工匠們視為神話中的獨眼巨人，雖然未在畫中的人物面容上有所體現。而整幅畫作的前景部分堪稱「絲絨勃魯蓋爾」的極致炫技。畫面正中央的部分是鋥明瓦亮的兵器盔甲，右下角擺放着各種玻璃器皿，頂端吊下來的金燦燦吊燈格外醒目。而在吊燈下方左下角的桌上，擺滿了各類燒製完成的金銀器、珠寶首飾以及瓷器。若仔細觀看，矮桌和圓桌上還分別放着明萬曆年間的青花瓷盤和瓷碗。要知道，老揚·勃魯蓋爾此作完成於一六○八年，此時風靡十七世紀尼德蘭的「華麗靜物」（Pronkstilleven）題材還未成體系，桌上的明萬曆年間青花瓷無疑成為了外銷瓷在十七世紀初已抵達尼德蘭地區的客觀證明。
如何駕馭大自然的火種，是人之初生存的必修課。老揚·勃魯蓋爾通過《火之寓言》展現出其維妙維肖的畫技及卓越的想像力——畫作既反映了十七世紀初期以博羅梅奧主教為例的歐洲上流社會對科學、工藝和手工製品如同百科全書式收藏的痴迷；還利用描摹以火鍛造出的琳琅滿目的器物來映射人類如何「馴服」具有毀滅性力量的火源並於我所用。而遠渡重洋抵達尼德蘭的珍貴「舶來品」藍白明青花瓷，則意外成為了這幅寓言畫中的點睛之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