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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談(北京篇)/一紙花箋 尺素傳情\吳洪亮

當指尖敲打屏幕的聲響,淹沒了筆墨落紙的沙沙;當即時訊息的彈窗,取代了「見字如晤」的期盼,那些曾載着相思與雅趣的花箋,便成了藏在時光深處的念想。十二月十三日,初感寒意的京華迎來了一場頗具暖意的展覽:「雲中誰寄錦書來─花箋中的藝術世界」,於北京畫院美術館清雅啟幕。邀你共赴一場跨越千年的風雅之約,於方寸箋紙間,讀懂中國人獨有的浪漫與深情。

我在前言中寫道:「中國箋紙雖小,其中卻蘊含着關於中國文化藝術的大學問。古代不說,近現代從魯迅、鄭振鐸,到齊白石、陳師曾、張大千、溥心畬、羅振玉、姚茫父、陳半丁、王夢白、傅抱石、王雪濤等藝術家,這些閃亮的名字皆圍坐於花箋之畔,美妙得很!」此番展覽,為了不辜負美妙,北京畫院聯合北京美術家協會、蘇州博物館、榮寶齋有限公司共同主辦,更得到北京故宮博物院、中國國家圖書館、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蘇州公共文化中心等文博機構鼎力襄助,集百餘件箋紙、箋譜、信札、箋畫、雕版珍品於一堂,以「斑斕色彩」「暗花疏影」「魚雁傳情」三大板塊,北京畫院張楠老師系統梳理了自唐宋以迄民國的箋紙發展脈絡,讓千年雅韻,在展廳中緩緩流淌。

步入展廳,頭頂是空間藝術家馮羽的裝置作品,墨香與紙韻交織,暖光輕覆,彷彿將時光拉回箋紙的黃金年代。唐代薛濤製「浣花箋」,傳以芙蓉花染紙,開啟私人製箋的風雅先河;宋元砑花箋,以沉香木做砑紙板,石蠟壓出暗紋,不着筆墨而自有疏影橫斜之姿。駐足明崇禎年間的《十竹齋箋譜》前,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的這冊珍本,堪稱木版水印技藝的巔峰─餖版分色套印,讓花鳥蟲魚躍然紙上,色彩漸變如暈染天成;拱花技藝輕壓紙面,生出立體肌理,指尖輕觸箋紙,似能觸到三百餘年前匠人的心跳。清宮舊藏的華貴箋紙瞬間就會攫住目光。故宮博物院藏的清乾隆梅花玉版箋,四十九點一厘米乘五十一點三厘米的尺幅間,白箋映梅,疏朗雅緻,盡顯皇家文人的審美意趣;一旁的「粉色仿明仁殿畫金如意雲紋粉蠟箋」,粉蠟為底,金紋流轉,將製箋工藝的繁複華麗推向極致。而近現代展區的《北平箋譜》,更藏着一段文化守護的佳話。一九三三年,魯迅與鄭振鐸合力輯印這部箋譜,中國書店藏的編號第七號版本,收錄齊白石、陳師曾等名家箋畫,被譽為「中國木刻史上斷代之唯一豐碑」。兩位先生以箋譜為舟,載着傳統技藝渡過時光荏苒,這份苦心,令今時觀者動容。一封封與白石老人有關的信札,亦構成了「齊白石的箋上朋友圈」,既有歷史亦含深情。展覽特設的工藝展示單元,是匠心與觀眾鏈接的互動空間。屏幕上,匠人演示着勾描、分版、套印的絕技,案台上,刻刀、雕版、毛刷靜靜陳列,將箋紙背後的門道一一拆解。觀眾可以觸摸箋紙,可感砑花的含蓄、灑金的璀璨,千年工藝不再是書本上的文字,而化作指尖可觸的溫度。榮寶齋藏的一九三六年齊白石畫稿,筆墨簡練,盡顯白石老人小品畫的意趣;張大千、顏伯龍等名家的箋畫原稿,更印證了箋紙從書寫載體到藝術珍品的蛻變。文人筆下的山水花鳥,既要合筆墨之趣,亦要符印製之需,實用與審美,在此達成完美交融。

若說工藝與書畫賦予箋紙形之美,那麼文人信札,便是箋紙的魂之所在。「魚雁傳情」板塊裏,一封封泛黃的信札,藏着最動人的煙火人情。蘇州博物館藏的清潘祖蔭手札冊,是晚清名臣與吳昌碩等名家的往來書翰,筆墨間盡是知己酬唱的雅趣;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藏的《弗堂家書》,是姚茫父以金石箋寫給兒子的叮嚀,字裏行間滿是舐犢情深;北京畫院藏的《瀕翁書札》,齊白石以自繪人物箋致弟子姚石倩,師徒情誼躍然紙上,勾勒出鮮活的「箋上朋友圈」。文獻中,魯迅寫給許廣平的信,枇杷箋、蓮蓬箋上的字句,藏着烽火歲月裏的脈脈柔情,讓觀眾駐足良久,低聲興嘆。

展廳盡頭的「你的來信」互動裝置,是古今對話的溫柔落點。一排排懸掛的信封隨風輕晃,觀眾可以在這裏駐足打卡,感受片片信函帶來的震撼;亦可提筆蘸墨,在素箋上寫下心聲─寄給遠方親友,藏於行囊留作紀念,或是懸掛展廳,靜待有緣人開啟。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與觀眾的低語交織,讓「雲中誰寄錦書來」的浪漫,在當下有了新的註解。

此展覽之名,取自宋代女詞人李清照「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的詞句,道盡了書信往來的期盼與相思。在這個數字時代,箋紙或許已成《長物志》所言的「長物」,但這份「多餘」,恰是文人精神的必需,其實也是今天人的情感所需。展覽期間還將推出製箋寫信、木版水印體驗等活動,孩子們可以親手蘸取顏料,在紙上拓印出屬於自己的花鳥紋樣,寫給媽媽有生以來的第一封信;年輕人可以寫下自己的心願,留給未來或是素未謀面的朋友。誠然,一紙花箋,方寸之間,藏着千年工藝,藏着文人風骨,藏着未被時光沖淡的深情。它不是束之高閣的古董,而是可以握在掌心的文化密碼。當孩子們的指尖觸到箋紙的紋路,當年輕人用筆墨寫下心事,傳統便不再是遙遠的過往,而是流淌在當下、生長向未來的鮮活力量。這方小小的花箋,正以最溫柔的方式,聯結着古今,也聯結着每一個願意慢下來、感受字與紙溫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