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談(香港篇)/小暑,等清風徐來,將時光深愛\何志平

明日小暑。暑,熱也,上「日」下「日」中間「土」,意喻大地之上萬事萬物以及人,皆被太陽炙烤。小暑為小熱,還未十分熱,尚沒到最熱之際(大暑),此刻暑氣升騰,綠意蔭濃繁茂,正是盛夏悅目時。
碧水蓮生,小葉娉婷,瓜熟蒂落,蟬鳴聲聲。溫風至,夏雨來,時有微涼卻不是風。馨香馥郁的流年深處,影子長了,時光短了,最熾熱的陽光,最冰冷的雪糕(冰淇淋),令人閃回記憶裏所有有關夏日最極致的對撞。雪糕,就是夏日裏的小確幸,帶給我們的不僅僅是一絲絲涼意,更是心靈上的慰藉。
古時沒有雪糕,老百姓往往將瓜果食物以繩索懸之井中鎮涼保鮮,王公貴族們會在冬季存儲冰塊並製造冰窖,以備夏季之用,所謂「二之日鑿冰沖沖,三之日納之凌陰」,並用冰做出各種消暑飲品及食品。《楚辭》既有「柘漿」和「瑤漿」描寫,也提及冰鎮糯米酒、甜酒、酸梅湯等五花八門的解暑冷飲。唐朝時期,街市上已開始售賣冰塊及冷飲、冰棍。冰棍的製作方法和口感與現代頗為相似,即將鹽撒至冰塊,溶解後再放入蔗糖水,然後中間插入一個小木棍冰凍。後來又加入煮熟的牛奶、水果等,待凝固起來把上層部分反覆加工成「酥」,相仿於時下牛奶冰沙,也是今天冰淇淋的基本雛形。
到了宋代,「帝城六月日卓午,市人如炊汗如雨。賣冰一聲隔水來,行人未吃心眼開」。據《東京夢華錄》記載,每到三伏天,商販們便集中於汴京城巷陌路口、橋門市井,當街列好桌椅板櫈,上支一把青布傘,叫賣水木瓜、冰雪、涼水荔枝膏、義塘甜瓜、衛州白桃、南京金桃、水鵝梨之類可解暑消渴的美味。那時讀書人尤愛在風亭水榭等風景優美之地,大家圍坐一堆,一邊吟詩作賦,一邊吃着冰盤裏的冰鎮水果。茶餘飯後,再啜一口糯米雪糕或另一道重量級冰飲茶點—宋代「酥山」。那一口清涼與滋味,直直留到了今朝。
在香港,雪糕就是冰淇淋,大人小孩都愛吃。我幼時,家裏祖父母講求小孩不宜吃生冷食物。所以,向來飲食熱乎乎的我,初嘗雪糕那刻,就為之驚艷。輕輕一口,那細膩的質感,如絲般順滑,在舌尖上慢慢融化,釋放出濃郁的味道,瞬間驅散所有炎熱,只留下滿口的香甜與滿足,讓人欲罷不能。還記得有年暑假,父親某晚回家,買了一塊雪糕。我和弟弟興奮地跑着叫着,恨不得馬上把它打開。那是一塊有着朱古力、雲呢拿(香草)及士多啤梨(草莓)的三色雪糕磚。我們倆隆重其事,為了橫切直切,爭吵不休。這一晚,我們一家四口圍坐在天台屋外皎潔的月色下,一邊乘涼,一邊笑鬧着吃雪糕,弄不清是炎熱,涼快,或是溫暖。此情此景,至今難忘。童年時代,雪糕對於多數小孩來說,仍是一種奢侈品,只有在大的節日或特殊日子,才有雪糕吃。
後來去了美國留學,我發現美國人不分男女老幼,簡直把雪糕當飯吃。我也一有機會,便溜到街頭小角吃雪糕。美國的雪糕,多姿多彩,花樣百出。最吸引我的是「Thirty-One」雪糕店,三十一種不同口味的雪糕,我幾乎試遍了。當中有一種特別清涼,且不論何時都美味無比的Burgundy Cherry,就是帶有少許酒味的櫻桃雪糕,可謂四季皆宜。吃着吃着,我漸漸領悟到吃不同口味的雪糕,最好配合不同的環境與心境。心情欠佳時,需吃能咀嚼的雪糕,咬下之時,杏仁、果碎或餅乾碎交織,例如石板街(Rocky Road),藉着大咬大嚼發洩一番,煩躁剎那消散無蹤;心情舒泰之時,可選擇清新的雪糕,如青檸雪葩(Lime Sherbet),一口冰爽,像是雲朵輕撫舌尖,溫柔至極;肚餓時,就選取提子冧酒(Rum Raisin),觸感甘甜,甚至可代飯吃。
雪糕形形色色,我最喜軟雪糕。但軟雪糕講究香滑,單一純粹的軟雪糕難求,一般都混有冰沙。如非必要,我也盡量避免在吃雪糕這事上冒險。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流行冰酸奶(Frozen Yogurt),口感與雪糕一樣,但據說不會使人發胖。本着這樣可愛善良的優點(或藉口),我不妨安慰自己多吃多試。
四十年前從美國回來香港後,我正正經經吃雪糕的機會反而少了。通常人當吃雪糕是生活的點綴,當行經街頭,汗流浹背或唇乾口燥,甚或興致來了,都買杯雪糕。但我對於雪糕,往往鄭重其事。我認為吃雪糕必須真真切切,挑好的心情,好的日子,好的環境,叫它一客,坐下來好好享受,從第一口到最後一口,認真體味雪糕的全部美好,把清與淨盡留在心間。吃雪糕,是一種感受,感受它與眾不同的口感和獨特魅力,感受它帶來的精神愉悅與情感寄託。
人們在雪糕裏,找到童年;在雪糕裏,找到青春;在雪糕裏,找到美好的回憶;在雪糕裏,找到純真簡單的快樂。這個夏天,我在雪糕中回味着童年的氣息,想念那年那一個雪糕的味道。日後雖然還有別的夏天,但永遠不可能跟那年那一個一樣。
歲時更迭,寒來暑往,自然小暑生生不息,我惟願尋一處清涼,度一場清歡,等清風徐來,將時光深愛。
祝君小暑長安,餘生長歡。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