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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事/念傅聰\周蜜蜜

「我哪兒也不去,就在這裏練琴,像往常一樣,一天連彈七個小時。」傅聰坐在鋼琴旁邊,用堅定的眼神望着我說。嘩!七個小時!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差一點還要張開嘴伸出舌頭來:一天練彈鋼琴七個小時!太不可思議了!那需要怎麼樣的意志力才可以堅持做得到?我隨即向眼前這位被譽為中國蕭邦式鋼琴詩人的傅聰先生,投以無比敬仰的目光。他接着告訴我,其實他正常的練琴時間,是每天十個小時,最長的一次,連續彈了十四個小時之多。彈鋼琴,就是他的藝術生活──生命!那是一九九四年,傅聰剛滿六十歲,他到香港來,要舉行一場特有紀念意義的鋼琴演奏會。我作為一個報紙的文化版主編,專門去訪問他。眼前的他,一如既往,風度翩翩,帶着他那一種獨有的藝術家+音樂家+詩人的氣質,顯得神采飛揚,充滿活力,無論怎樣看,也不像是一個年屆六旬的人。

其實那時候,傅聰先生於我來說,並不陌生。當然了,我最早聽到他的名字,也和許多人一樣,都是從那本《傅雷家書》中認識的。幸運的是,我的家翁羅孚,與傅聰是相識相知的好朋友。因此,傅聰每次到香港來,羅孚都會請他吃飯,聊天,於是,我也有機會叨陪末座了。記得首次見到傅聰,我就被他特別的鋼琴詩人氣質深深地吸引住。他說他的父親傅雷教導他,首先要做好人,然後是藝術家、音樂家,最後才是鋼琴家。我覺得從傅聰的身上,正是可以看得出這一切的最優秀的集合體。

「我真不敢相信,您已經六十歲了,根本就看不出來啊!」我對傅聰說。他微微一笑,說:「天天練彈琴,時間過得很快,沉浸在音樂的世界裏,我可以忘記很多煩惱和痛苦的事情,不知不覺的,轉眼就滿六十歲了。惟有父親對我的教導,是深深地埋在心底裏的。」他說着,濃眉下的雙眼變得更加深邃。中國有句老話,說是「棍棒之下出孝子」。許多家庭的教育,方式方法都特別嚴厲。一些音樂家、演奏家的家教尤甚。所以那句老話,或許還可以改成:「棍棒之下出名家。」因為所有的演奏技巧,都必須從小培養,而且更需要堅持長期苦練而來。

我曾認識不少已成大名的小提琴演奏家、鋼琴演奏家、二胡演奏家,他們都多多少少向我提過,童年的時候,曾被父母親舉起拳頭或揮動鞭子,天天強迫他/她長時間苦練拉琴/彈琴的往事。而傅雷對傅聰的教育嚴苛,已經有公開的家書為證了。傅聰還告訴我,他的父親傅雷「特別厲害,耳朵很靈,我那時候在家裏練彈鋼琴,有一個音彈得不對,他就會大為惱火,把手中看着的書一下子扔過來,大聲斥責。」就是由於有了當天的傅雷,才有了今天的傅聰。那一次傅聰在香港的紀念演奏會相當成功,廣受好評。

除了彈鋼琴之外,傅聰很喜歡看書。每一次在飯桌上,他和羅孚交談的重點,都集中在近期所閱讀的書籍內容上。記得有一晚羅孚請傅聰和朋友在尖沙咀的一間川菜館吃飯,席間傅聰說他剛剛讀過一位內地作家寫的有關歷史和文化的書籍,內容引起了一些爭議,感到很值得關注和研究。他又向羅孚很認真、很詳細地詢問有關那本書的作家的種種情況和問題,一直談到夜深,意猶未盡,久久地還不願意離去。後來也是因為傅聰的緣故,我認識了他的弟弟傅敏。傅敏也是一個愛書、編書、寫書之人,每當我們見面之時,常常會相互贈書、談書,而那些書也絕大多數是和傅雷與傅聰有關的。二○○八年,我去北京觀看奧運會的時候,應是和傅敏夫婦來往最多的日子,在感覺上,傅家的人和我們就像成為家庭朋友那麼親切。

萬萬沒想到,在二○二○年最後的幾天,新冠病魔侵襲了遠在英倫的傅聰,消息傳來,令人痛心、不安,我那天晚上焦灼不堪,徹夜失眠,只是不斷地默默祈求他能擺脫病毒,早日康復。但翌晨起來,收到的卻是最最不欲收到的壞消息……一連幾天,我反反覆覆地聽着傅聰彈奏蕭邦《C小調夜曲》的錄音,在如詩如歌的琴音中彷彿又見其人,心內悲喜交加,難以形容。傅聰雖然離開了人世,但是他的音樂依然還活着!但願在天國之上的他,能與苦心教導他的父母親長久相聚,一同沉醉在他們畢生至愛的音樂世界中,釋出最深厚、最純真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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