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戲迷朋友,要清唱一段戲,琴師說這段戲是二黃,得換把胡琴。他懵懂地笑笑說,是嗎?我也不知道啥是二黃。我差點驚掉下巴,幾十年的老戲迷,連西皮、二黃這麼基礎的常識都不懂?更令我不解的,別的戲迷並不驚訝,都寬容地微笑着,好像這是天經地義的。
所以,當作家朋友小蘇問我,在戲迷圈裏,你肯定如魚得水,樂趣無窮吧?我苦笑,談何樂趣?於是給他講了類似的幾件事。我抱怨說,根本沒法交流,我感到孤獨。小蘇略顯驚訝,隨即調侃說,那你是曲高和寡了。我說那麼你呢,不也是這樣嗎?我指的是在我們共同的文學圈。
在小城文學圈,小蘇是有名的作家,拿過不少文學獎,還常到國外講學,擔任重要文學獎的評委。而圈子裏的文友,大多數只在市報發過作品,有個老作者甚至不知什麼是「隨筆」。但是,圈子的聚會,小蘇從不缺席,倒不像是想鶴立雞群、指點江山,因為當大家高談闊論時,他總是微笑着沉默。有次,那位不知「隨筆」為何物的文友,把小蘇的獲獎小說貶得一無是處,小蘇竟不反駁,還聽得很專注,偶爾還點點頭。
這不也是曲高和寡嗎?我以為,小蘇的沉默,是不屑、敷衍,說不定心裏在譏笑他們,他參加聚會,也是迫不得已,怕被人誤會目中無人吧。我曾直言,從事文學藝術,也要講究「門當戶對」,不在一個頻率,恐無法產生共鳴,相處也許沒有多大意義。
小蘇卻不以為然,他說,人與人相識是緣分,若因某種愛好相識相交,更是緣上緣,一定要珍惜。在一個圈子裏,有人會把一種愛好當成事業,苦苦求索並取得成就,而更多的人只是出於興趣,是一種情懷。就好比,一個喜歡並有能力在深海暢游的人,與在海灘上曬太陽、在淺水裏嬉戲的人,擁有同一片海,大家都喜歡海,自然會發出同樣的笑聲,這也是共鳴。小蘇說,他從心底願意跟大家在一起,而且是實打實的開心。
此言醍醐灌頂。我的所謂孤獨,是典型的自以為是。難道非要弄懂西皮、二黃,才有資格演唱嗎?我連簡譜也不會,也沒人笑話我。每次一起娛樂,我總是煞有介事,大談京劇理論,並對別人的「無知」感到痛苦。實際上,每次除了個別戲迷禮節性地向我微笑頷首,好像並沒人在意我說什麼。每個人都好像沒心沒肺,唱跑調了還在鼓掌,歇息時,也不趁機交流探討,而是說笑話、扯閒篇。曾經,我視之為「無知」,並感到掃興。聽了小蘇的話,我的臉騰地一紅,原來,掃興的人其實是我。
深海泳歸的弄潮兒,也會坐在海灘上,和安享大海溫柔的人和諧相處,只願在海灘上享受陽光的人,也未必嚮往大海的深處。小蘇從不對人指指點點,文友也不因近水樓台向他請教,但大家因為文學走到一起,所以大家都喜歡小蘇,最關鍵的是,小蘇也並不是假裝開心。而且,和我在一起時,他呈現的另一種快樂——每次兩人對酌,我們都深入探討文學,真刀真槍,直奔主題,回家路上也不停嘴,進了小區,他還拽着我不讓我上樓。他說,這是他的深海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