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自謙,或嘲笑別人沒學問,會說某人「肚裏沒有多少墨水」。有沒有想過,肚裏真正有墨水的,不是人,而是墨水瓶。現代鋼筆用的墨水瓶通常以玻璃製造,容量常為五六十毫升,也有法國J. Herbin十毫升、日本百樂Pilot十五毫升、德國百利金Pelikan三十毫升的中小瓶裝,橙紅柳綠,墨青黯藍,在案頭晶瑩相伴。最大隻的,也許是美國鯰魚牌Noodler's一加侖(近三點八升)超霸裝。它肚子裏的墨水最多,最有才學,不能稱為墨水瓶,而是墨水桶、墨水缸了。
墨水瓶屬於書寫工具,一如世界各地日常器物,起初限於個人或小團體(如抄書吏),後來隨文字、書寫和教育的普及,使用日漸廣泛,設計日趨便捷、美觀。中國的文房四寶,有墨有硯,大約於清代或稍早發展出墨盒,可以提前磨好墨汁,貯而用之,科舉考試,嘉惠士林,屬於墨水瓶的一種。過去中國北方室內無暖氣,冬季未生火盆的房間裏,墨汁會凝結為冰。高陽的曹雪芹系列歷史小說之一《三春爭及初春景》寫如何融化墨冰:紫銅銚子,放入室外採來的雪,其上架一雙夾炭的鐵筷;白銅的墨盒以抹布包裹,置於筷上,滾水蒸之。「不多片刻,連抹布將墨盒提到一邊,擺到不燙手,輕輕揭開,依舊是色澤均勻稠濃的一盒好墨。」墨盒發展到二十世紀初,器形和材質已五花八門,鏤以詩文畫印,常備几案,心情大好。
最原始的墨水瓶或墨水壺也許只是一塊石頭,鑿一個或數個孔,各色顏料分貯其內,加水即可蘸而書寫。鹽野七生《羅馬人的故事》寫古羅馬凱撒時代的文具有墨水壺、莎草紙、塗蠟的木板、金屬筆。書中附墨水壺復原圖,是兩個同心圓槽,無蓋,邊緣繫有金屬鏈和金屬鈎,便於攜帶和放置。死海附近曾出土一樽青銅墨水壺和一樽陶質墨水壺,大約製造於公元前一世紀到公元一世紀之間。其中,陶墨水壺與現代普通墨水瓶大小相仿,通體有環狀淺紋,帶圓形手柄,形似咖啡杯,當是昆蘭宗團(the Qumran Community)抄寫經卷文書所用。昆蘭宗團幾代人半隱居於死海北岸,抄經、修行,不知墨水換了多少壺,筆尖磨去幾多歲月。地老天荒,一隻隻握筆的手化作塵埃,燈燭、桌椅和天聲人語都湮滅無痕,只留下被時光齧為碎片的手抄文獻(即近兩千年後震驚世界的「死海古卷」)以及這兩樽粗糙的墨水壺,摸索着走出歷史的迷宮隧道,最終棲身於博物館中。
美國內戰時期,便攜式墨水壺發明,士兵、旅人皆愛用,很多明信片就是在戰場和車站草就的。玻璃和木質的小型帶蓋墨水瓶隨之誕生。那時,課桌一角都有一個圓孔或圓槽放置墨水瓶。我讀小學四年級時,語文老師每天會給我們朗讀幾頁十九世紀末意大利小說《愛的教育》,有時也會叫我到講台上替她讀。全書以小學生日記體寫成,書中有個故事我印象很深:七十八號囚犯原是木工,過失殺人,在獄中努力學習,並用釘子雕刻成一個木質墨水瓶送給老師。「瓶蓋上刻着鋼筆擱在筆記本上的圖案,瓶身周圍刻着:『獻給老師,六年紀念,NO.78』,下面刻着一行小字:『學習與希望』。」墨水瓶伴人求知,給人信心。
現代墨水瓶的設計,實用與美觀並重,我手邊就有幾例。如百樂色彩雫五十毫升瓶,橢圓柱形瓶身,底部玻璃厚達兩厘米,瑩潤扎實。瓶底內部有小小圓錐形凹陷,可收集瓶中最後一滴墨水。百樂Namiki六十毫升瓶,腹寬底窄,像飛舞之人展開的裙裾。瓶口置一塑膠漏斗,當瓶中墨水所剩不多時,將瓶身倒轉後再開啟瓶蓋,漏斗部分可積聚滿滿一斗墨,其深度恰如多數鋼筆筆尖長度。如此,為鋼筆上墨時,墨水不會染至筆握部分。百利金4001的瓶身左右側各有一斜面,在瓶中墨水將盡時,可側身放置,從而提升瓶中墨水高度,便於上墨。日常小物的可愛,就在於這一點貼心的巧思。
墨水不僅是有色液體,也是把思想和情感從腦海中的飄渺形態化為實體的中介之一,所以象徵學問和智慧。墨水瓶與筆、墨、紙等形而下的「器」一起,等候有心人用心血來將它們點化,揮灑為連作者都無法預料的華章,所以英國Diamine有一款酒紅色墨水名為Writer's Blood(作家之血)。但文具之力只是潛在的,遇到憊懶之人就毫無辦法。《圍城》寫方鴻漸海歸不久,本縣中學校長請他演講西洋文化。鴻漸翻了幾本書,湊滿一千多字的講稿。「這種預備並不費心血,身血倒賠了些,因為蚊子多。」後來,我們知道,方鴻漸的即興演講「轟動」全縣,因他沒在學問上下功夫。
有人如我一樣,喜歡更換墨水的品牌,欣賞不同的墨水瓶設計。如果對墨水的顏色和光澤無感,那麼一次性訂購大量墨水,從一而終也不錯。鯰魚牌一加侖超霸裝墨水,在這電腦時代,夠用兩三輩子了(假設墨水不變質)。可以將它一一分裝小瓶,贈與他人;若是寫字狂人,則毫不客氣,獨佔一缸;夤夜客來時,還可以把它抱出來吹牛顯擺。如此大隻的墨水缸,端坐桌上,日日督促,給人以一加侖的威壓。「筆耕」之人,若有這樣滿腹經綸的飽學之士相伴,一如有無限柴油的拖拉機耕田,必然動力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