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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事/星光引路\吳 捷

  圖:日本著名歌手谷村新司。\資料圖片

「星光引路,風之語輕輕聽。」谷村新司說走就走,官方網站告訴我們,他「面容安詳踏上旅程」。

為什麼我們會懷念這位笑吟吟的歐吉桑?各方的悼詞,都讚他是「殿堂級歌手」,「無數金曲流傳」。然而,這些只是他的冠冕和華服。也許我們真正鍾情的,是他的精神內核,是他創造的那個風吹蠻荒、星照孤影的世界,那即使虛幻如夢也要不顧一切盛開的花兒,以及被那憂傷而優美的世界改變、在那世界中相識的你我。

谷村很喜歡「旅行」這一意象,歌詞常寫到寂寥孤獨的旅人。他為山口百惠寫的《いい日旅立ち》:呼喚往日夢想,決心「從今天開始獨自去旅行」。有藍調風的《This Is My Trial》描繪雨中小路,「我」沒有迷惘,沒有後顧逡巡,只是一門心思獨行。《花》在讚嘆花的無常之美前,有句很幽玄的「死ぬことかわりにも人は旅をする」,直譯為「人們權且以旅行代替死亡」或「作為死亡的代償,人去旅行。」後者更符合語境,隱含了衡量與抉擇:旅行其實與死亡一樣艱難,但人選擇勇敢地踏上旅途,意味着頑強活下去。

當然,最著名的旅人頌歌是《昴》。北半球的深秋和嚴冬,當你仰望夜空,找到金牛座,「牛背」上有肉眼可見的一簇小星,最普通的望遠鏡可見七顆主星燦若鑽石。昴星團,俗稱七姐妹星團,因明亮而著名。日本汽車廠商Subaru即是「昴」的日語發音,明治後期窮愁早夭的詩人石川啄木創辦的文藝雜誌亦以Subaru命名。谷村新司大學時代傾心石川啄木,「不是讀,簡直是饕餮他的詩,吃下的精神食糧後來化作我的歌曲。」《昴》就是其一。

大學時代,正因想聽懂《昴》的日語歌詞,我開始苦學日語,發現首句竟是「閉上眼睛,一無所見,悲傷地睜開雙眼」,頗覺莫名其妙。後來方知,這一句點化自石川啄木的短歌《悲しき玩具》:「閉目則無一事浮現心間,又悲哀地睜開眼睛。」所以「閉目一無所見」其實是探尋內心,一無所有。《昴》繼續唱道,「通向荒野的小徑,什麼也看不見」,但踽踽獨行於茫茫野地的旅人忽然望見了昴星團,懇請它靜悄悄照耀自己。

聽懂《昴》時,我恰是迷惘寂寥的年紀。每晚在大學圖書館學習到午夜,一邊聽《昴》一邊獨自走回宿舍。星光引路,谷村恬淡深情的聲音伴我同行。後來,我又聽懂了整首歌:在紅塵大荒中孤絕至極的個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內尋不見成就,外索不見路標,但心靈聽從宿命的呼喚,偏要決意向前。死很容易,放棄只需躺平,被打倒又何必再站起?但人選擇了更艱難的:踏上旅程,一次又一次,哪怕孤身一人。

這樣的精神內核,足以解釋谷村為何喜歡在歌詞中用「儚い」和「ひたすら」這兩個矛盾的概念。儚い(hakanai):短暫易逝,常指纖柔無常之事物,如花,如人生。ひたすら(hitasura):專心做某事,隱含不顧一切的勁頭。谷村的《儚きは》說,「我」的夢想是「展開折斷的雙翼;」「若只有死亡,則無需夢想,我不相信把人心懷夢想(亻+夢)寫作儚い。」《風姿花伝》繼續了這一拆字遊戲:「人因夢想而脆弱(儚い),也因夢想而生存。」在《花》中他反問:「誰會愛永不凋謝的花兒?正因花淋細雨而落的柔弱(儚い),人們才愛它。」所以谷村歌中的花兒一心一意(ひたすら)盛開,專心致志地舞蹈,心無旁騖地凋落,正如王維詩中的山間辛夷花,「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人生朝露,谷村卻決意懷抱夢想,活得絢爛,死得靜美。

也許因母親彈奏三味線,家姐習日本舞踊,谷村的歌詞深受古典藝術薰陶,植根於並超越了日本傳統美學「侘び寂び」(wabi-sabi)。他接受世間一切不完美、不久長,待之以淡泊的憂鬱和寧靜,從寂滅中發現美,甚至有一點微暗的憧憬,一絲「我偏要如此」的倔強,彷彿明天就會凋零、今天仍在拚命盛開的花;彷彿為人引路的星,明知自己終將鮮鮮亮亮燃燒殆盡,卻臨照、陪伴了荒野中追尋理想的旅人。

二戰後的日本樂壇接納了最新的歐風美雨,也保留了最傳統的美學精髓。每位流行音樂大師的內在才華和外在形象是一個整體,為他們的時代唱出心聲。評論家鶴見俊輔和田邊明雄都說,昭和歌后美空雲雀相貌平平,身高不足一五零厘米,在舞台上卻氣場爆棚。戰後日本人掙扎求生,辛勤打拚,身着和服、嗓音刻滿磁性風霜的她成為幾代人的精神寄託。谷村新司以民謠樂隊成員出道,老而彌堅,歌喉深沉清澈,曼聲輕吟間,千帆駛過,萬木同春。他廣為傳唱的旋律常是大調五音音階,沉穩從容,朗朗易上口。他作為詞曲作者和歌手的形象堅韌,溫文,溫暖而治癒。他是一個自洽的世界,而你我何等有幸,於其中生活,因其緣相識,由它引入更加燦爛的廣闊宇宙。

《昴》的末尾,「有朝一日,也會有人走這條路。」改編為粵語的《星》更直白:「明日誰步過,這星也帶領。」笑吟吟的歐吉桑先走一步,留下星光陪伴我們。在人生的荒野,在孤寂的寒冬,在即將放棄的時刻,請你抬起頭來。看,昴星團就在天頂,那星光會指引你看到自己,找到心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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