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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風物談/小蒜帖\胡竹峰

路過坡地,看到一叢叢小蒜,我們還熟悉它,不知它是否還認識我們?去年,前年,大前年,不知道多少回了,曾經在這一片坡地尋過小蒜。有一回,幾個人一起,那個孩子那個老漢那個女人,他們還挖了一些蒲公英和薺菜。

物是人非,楊柳、水榭、海棠花……一切依舊,耳畔還有當日的鳥鳴,幾隻蜜蜂在油菜花地轉轉悠悠。當年的那些人卻萬萬不可能遇見了。人生幻境,化作詩詞歌賦傳奇文章書法繪畫雕塑……真切的實境,從來都像滾滾長江東逝水,一一被浪花淘盡。

又低頭在地上尋小蒜,不貪多,一把足夠。野地土質太硬,小蒜總也長不大,半尺高,瘦小如毛毛雨。拔過小蒜後,手裏有一股氣味,湊近聞聞,辛烈直衝腦門。夜裏回家,將小蒜擇乾淨清洗過,切成細末,煎了一盤雞蛋。煎蛋的時候,最好放一兩根韭黃、蒜黃,能消解小蒜的柴和乾。一口口小蒜有春日原野氣息,忍不住喝了三杯酒,一杯敬昨天,一杯敬今天,一杯敬明天。

古人稱小蒜為薤,字音謝,從草從韭。《爾雅》註釋道,薤,似韭之菜也。有些似是而非,語焉不詳。韭菜葉子扁平,薤卻半圓形,三棱,中空,更近乎小葱,只是葱葉細而圓。薤的形狀不像韭菜,性情倒是近似,割一茬,生一茬,宿根生發,欣欣向榮。

《詩經》無薤,《山海經》說峽山多薤、韭。薤曾是調味品,《禮記》云,脂用葱,膏用薤……前人作註:肉與葱薤皆置之醋中浸漬,則柔軟矣。後漢郭憲撰有《洞冥記》,書上說鳥哀國有龍爪薤,長九尺,顏色如玉,煎成膏之後,和紫桂為藥丸,服一粒千歲不飢。漢魏時期有輓歌,《蒿里》送別士大夫和庶人,《薤露》送別王公貴人,出喪時由牽引靈柩的人所唱:

薤上露,何易晞。

露晞明朝還落復,人死一去何時歸?

薤葉上的露水,何其容易曬乾。

露水乾了明天還會落下,人一旦死了,何時能歸?

印象中,祖父當年喜歡吃小蒜。如今一走三十幾年,哪有歸期。很多年後,有明人作過一首詩:

日出何杲杲,薤露不長保。

人生在世間,豈能長壽考。

穰穰陌上塵,離離墳畔草。

殤子與彭籛,胡然較遲早。

瞻彼薤露晞,感嘆傷懷抱。

其中意思讓人傷感,似乎少些跌宕。

西漢龔遂為渤海太守,勸民眾務農桑,令人種過小蒜。漢末飢困,魏國鉅鹿人李孚為諸生時,也曾種小蒜為生計。《齊民要術》說小蒜二月三月種,或八月九月種,秋種者,春末生,唯土質要鬆軟。興許經此傳法,唐五代人食小蒜的漸漸多了。宋朝時,小蒜已分家野。王楨《農書》說種植的小蒜「生則氣辛,熟則甘美,種之不蠹,食之有益,故學道人資之,老人宜之。」

記憶中小時候春耕時節,地裏總有小蒜,偷得幾分人力,長大格外壯大肥碩,一尺有餘,粗若錐子。即便如此,身材依舊纖弱,絲絲柔柔,依舊掛不住清晨的露珠。

立夏後,小蒜開始老了,頂端開出紫白相間的花,有點像蒲公英,一團團一簇簇,星星點點,碎碎的,風一吹,很動人。小蒜老後,其苗不堪食矣,這時候可以吃小蒜頭,是為藠頭,農人醃做小菜,味道極衝,真如脫繮野馬。也有人醃製小蒜苗,蒸熟,澆麻油,據說佐飯頗佳。

故鄉人一直把小蒜當作野菜,友人說它亦可入藥,中醫稱薤白是也。醫書上說,薤,心病宜食之,利婦女。心病還須心藥醫,不知小蒜能作引子否?《食療本草》裏還說小蒜輕身耐老。輕身如燕,飛檐走壁,是我少年時的夢想,如今夢早醒了,唯耐老一條,勾連耳目。人生長恨水長東,肉身易老,多吃小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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