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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未完 下回分解 ──觀毛俊輝新粵劇《平貴,我在等你》\穆欣欣

  圖:粵劇《平貴,我在等你》日前在屯門大會堂演出。

去年網上流行的「梗兒」──王寶釧挖野菜,謎底是「戀愛腦」。「梗兒」不知所起,卻使原本久遠的薛平貴與王寶釧的故事再度流傳。據說得力於同題材電視劇,還有一首介乎京歌和流行歌的曲目《武家坡》也在傳唱。

薛平貴和王寶釧的故事,是不少劇種的經典劇目,以京劇《紅鬃烈馬》最為流傳。曾幾何時,大街上販夫走卒皆能開口:「一馬離了西涼界」,不管特定戲劇情境裏的薛平貴是什麼心境,反正唱腔好聽、唱着過癮,和大家不喜歡薛平貴(以張愛玲為最)無關。顯然,《紅鬃烈馬》是男人寫的戲,薛平貴是鳳凰男,飛上枝頭為王,同時擁有王寶釧和代戰公主,享盡齊人之福,這是男性的理想世界。至於王寶釧的十八年,只能是等待。她身穿青素褶子,青為黑,是戲曲「青衣」的樣子,代表着中國傳統女性形象。

針對年輕觀眾群體

儘管過去一段時間,有些中國青年不知道薛平貴與王寶釧的故事,但它卻是外國人知道的僅有的幾個中國故事之一。有「中國莎士比亞」之稱的熊式一改編的英語戲劇《王寶川》(《The lady precious stream》),1934年11月28日在倫敦小劇院首演。這是一齣四幕喜劇,沒有舞台布景,也沒有道具,演員穿着中式刺繡服裝,按照中國戲曲傳統上下場。該劇導演Nancy Price,也是倫敦小劇院的經理,在劇中扮演報告人,向觀眾介紹和解釋劇情。《王寶川》在倫敦演出,風頭一時無兩,倫敦街頭處處可見劇目廣告和熊式一的照片。據說英國王室幾乎所有成員都去看了這齣戲,瑪麗皇后(Queen Mary)尤為青睞,前後一共觀賞了八次,間中還會特意穿上中式刺繡外衣去觀劇。1936年《王寶川》登上紐約百老匯舞台,熊式一成為百老匯舞台上第一位中國導演。劇中報告人是熊式一特別設計的角色,介紹場景、人物,解釋劇情,或講解中國戲劇及表演的基礎知識。

然而,此文並非要說熊式一。

近日赴港看香港毛俊輝導演創編的《平貴,我在等你》,屬同類題材的新粵劇,以一折傳統的《別窰》,對接故事新演《回窰》,形成作品的主要結構。焦點放在離家十八年的薛平貴歸來,如何面對王寶釧、兩人如何重拾情緣,從故事原型及既定情景出發的全新演繹。人稱毛SIR的毛俊輝,青年時期在美國求學,畢業後同樣有登上百老匯舞台的經歷;熊式一在1950年代來香港,在港居住近三十年,持續進行導演、創作、編劇、翻譯工作。因為上述種種,我將兩人相提並論。

毛SIR版《平貴,我在等你》一開場,就提到了熊式一。劇中有一男一女兩個青年「說書人」角色。當年,熊式一的《王寶川》,由導演在劇中扮演報告人向觀眾介紹劇情和中國戲劇。毛SIR在劇中創設了兩位說書人,向今天的年輕觀眾介紹粵劇的表演,以及薛平貴和王寶釧這個古老的中國故事。這是《平貴,我在等你》一劇的精準定位,針對年輕觀眾群體,傳播粵劇文化,連演劇的時長一百分鐘,相信都是針對現代觀眾的觀演習慣而考慮。兩個說書人貌似無關的串場,其實舉足輕重。說書人的每一句台詞,都是精心設計、精準傳播,包括最早用「官話」演唱粵劇的信息,如果再補上一句粵劇演唱從何時起不用官話的歷史,信息則更完整。還有兩人的小小爭辯:故事到底是「薛平貴和王寶釧」、還是「王寶釧和薛平貴」,加入了當代視角。男女主次序的先後,決定了故事的視角。變化視角的故事新講,是毛SIR在追求對接傳統的當代表達。

《平貴,我在等你》是「賽馬會毛俊輝劇藝研創計劃」,以「粵劇經典再造·再造傳統新姿」,以傳統為基礎,在此基礎上創造、創新。同時毛SIR也擔任港澳非物質文化遺產發展研究會召集人。粵劇是粵港澳三地聯合申報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這部作品裏,毛SIR為藝術創作者起了很好的示範作用,那就是當代的創造和創新,借力物質化的科技手段並非唯一出路,作品也沒有當下的所謂「沉浸式」觀劇標籤。

觀眾投票決定結局

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戲曲,舞台上的「物質」越少,「非物質」的東西便會越多。這是崑曲演員柯軍說過的。《平貴,我在等你》的舞台,是一桌兩椅的戲曲舞台,明快、簡潔,更多的空間,讓位於演員和角色,聚焦於一招一式都有講究的戲曲表演。《別窰》點到即止地展示了粵劇排場,劇情上對男女主的情感作了鋪墊,讓愛情歸位。

轉場之後,是十八年後薛平貴歸來(《回窰》)。王寶釧遙寄訴說寒窰思念之苦的血書,被西涼代戰公主私藏,直至代戰病危之際,才向薛平貴交出血書。此番歸來,是接王寶釧一同前往西涼。此處一改傳統戲路,離家十八年的薛平貴,沒有一回來就試探妻子的忠貞,兩人見面,少了試探、調笑、遊戲,多了深情與思念的表述,配以燈光變化的渲染,增強了戲劇張力,更容易為今天的觀眾接受。從中國故事新演繹的角度而言,其實毛SIR已經完成了任務。但毛SIR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的時代表達,不僅僅囿於此。他的主業是導演,有對於「空間運用」的導演方法,「點」「線」交織,形成活躍其中的內在張力。(編劇江駿傑語)。又由於青年時期求學於美國,醉心於中國戲曲,加上長期生活在融會東西方文化的香港,這使得毛SIR在跨文化表達上得心應手,於是,我們看到了《平貴,我在等你》中更有趣的一筆,讓觀眾參與其中,最終以觀眾的意見決定劇情走向。

中國傳統戲曲演出,沒有西方戲劇舞台「第四堵牆」的存在。觀眾和演員是無障礙交流,觀眾在觀劇過程中,很清楚哪些掌聲是給演員,哪些是給琴師、哪裏是為劇情而喝彩,台上台下是默契的。上世紀六十年代在歐美出現的「參與性藝術的浪潮」,提出當代藝術突出觀眾與藝術的密切關係,強調實現多樣關係、合作、互動和社會介入。

《平貴,我在等你》也強調觀眾參與。應該說,這是一版未完成的作品,在等觀眾的意見。

回到戲裏,當《回窰》演到王寶釧面對薛平貴一同前往西涼的要求,她先猶豫、後拒絕。此時觀眾和她一起思考,十八年的寒窰苦守,她守的是什麼?堅貞不渝的愛情嗎?日復一日沒有變化的生活,對她而言,說苦也真是苦。曾經的相府千金,靠教鄰里孩子讀書識字維生,比傳統戲裏挖野菜要好一點。可一旦改變眼下的生活,去往異域西涼,她擔心的是不習慣。戲,聚焦王寶釧的內心世界,這在骨子老戲是沒有的。就在王寶釧去、留上,戲戛然而止,台側字幕打出「下回分解」。座中有觀眾反應道:「明天還接着演嗎?」劇場大堂設有投票箱,看完戲的觀眾,撕下門票的票根,在三個投票箱中擇其一、定結局:「各奔前程」(平貴)「封官回朝」「比翼雙飛」。

我先不說自己把票根投進了哪個票箱,期待下一版《平貴,我在等你》揭盅。

走出香港屯門大會堂,我們也踏上回家之路。不期然地想到荷馬史詩,《奧德賽》是漫長而曲折的旅程。故事裏的奧德修斯在歸途中漂泊多年,最終回家。因早就得知向妻子求婚的人眾多,回家的他裝作乞丐,以試妻子忠誠,只有家中老狗嗅出他的氣味。最終得證其妻忠誠,團圓收煞。

「回家」,是文藝創作的永恆題材。

(文中小題為編者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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