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孫子三歲半。
有一天,他忽然費勁兒搬來一把椅子,爬了上去,衝我喊道,要我過去,要和我比個兒。我走過去,他伸出小手,比比我的頭頂,興奮地叫道:爺爺,看,我比你高了!
望着他天真的樣子,心裏暗暗地說:孩子,終有一天,你會長得比我高。在一年年你長大而爺爺變老的歲月裏,既有我的喜悅,也有我的憂傷。所有生命的成長,都會有衰老對應物的襯托和輝映,這是人類的生命守恆定律。
那一年,孫子四歲半。
我在美國住了半年,和孩子團聚了半年。這半年,一到晚上,孫子嚷嚷着,都是要和我一起睡。每天晚上,哄他睡覺的時候,我常常唱一首兒歌,是根據電影《護士日記》裏王丹鳳唱的那首《小燕子》,自己隨口胡亂瞎改的詞:小少爺,小少爺,火車火車來到這裏。我問少爺要到哪裏去?少爺說,我要去北京看爺爺……我總是開玩笑叫他小少爺。他常常聽着聽着,摟着我就睡着了。
那時候,我也教他畫畫,他畫得最多的是火車。家裏來了人,他都要拿出他的畫,指着畫上的火車,對人家說:我要坐火車,去北京看爺爺。
我笑着對他說,光坐火車可到不了北京,從美國到北京,中間還隔着大海呢!他就在火車車輪下面,又畫上了一道道曲線,就是波浪起伏的大海了。去北京,是他的一個夢。
那一年,孫子五歲半。
暑假,從美國回北京,我帶他去了一趟香山。天忽然下起濛濛小雨,我們跑到松林餐廳的後門檐下避雨。無事可做,我教他說繞口令和老北京的童謠,學會了「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和「奔兒頭,奔兒頭,下雨不愁,你有大草帽,我有大奔兒頭」之後,他要學新的。我看見他正坐在大門前的門墩兒上,便教他說「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着喊着要媳婦兒……」
雨停了。我們爬山,向鬼見愁爬去。孫子一邊爬山,一邊大聲高喊着剛剛學會的這個童謠。旁邊爬山的遊客聽見了,都哈哈大笑起來。有人故意逗他:哭着喊着要媳婦幹嘛呀?他不理他們,卻更來了情緒,亮開嗓門兒,越發亮開嗓門兒,大聲地一遍遍重複地叫喊着這個童謠。清脆的聲音,在通往鬼見愁已經蒼老的山路上迴盪。
去年暑假,孫子十三歲半。
疫情四年,未得相見,終於又見到他,居然長得那樣高,已經超過一米八。
我對他說起了那年他搬來的那把椅子,說起那年他畫的火車,說起那年爬香山他大聲唱的童謠……
沒有等我說完,他一把緊緊摟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