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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國一家」過去、現在與未來 ——《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評介\谷中風

  上圖:《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葛兆光主編,雲南人民出版社。下圖:二里頭夏都遺址博物館。\新華社

在《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雲南人民出版社,2024年)的最後,主編葛兆光提到,19、20世紀之交,隨着關於世界歷史的書如《萬國通史》《泰西新史攬要》在中國出版,人們開始認識到,讀書人應「視萬國當一家」。從那時至今,又是一百多年過去了,不論是歷史本身還是人們關於歷史的認識,又發生了許多新的變化,其中包括人類社會全球聯繫的新形態以及全球史建構敘述的新方式。《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這套書便是中國學者在這個問題的新成果。

《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是一套「大」書,這不僅是指其篇幅之大,更是指其觀念之大。全書體現了一種大歷史觀,即以「全球」的視角看待和敘述歷史,用葛兆光在「總序」中的話來說,就是「讓歷史超越國家」。需要注意的是,此處所說的「歷史」並非真實發生過的事件組成的歷史,而是指對歷史的敘述。

跳出時空看歷史

歷史總是在時空之中的,本書所做的卻是反其道而行之。假想跳到太空之中、跳出時間之流,擺脫了「身在此山中」的時空束縛,「尋找一個籠括全球的、聯繫的、互動的、交往的歷史」。

當然,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看歷史,事實上是不可能的,任何歷史學家都只能站在某個角度看全球歷史,那麼,最合適的角度是什麼呢?作為中國人,當然是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因此,《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蘊含了兩個最基礎的觀念,一是承認全球史必然是特定視角中的歷史,二是作為中國人應當了解或學會立足我們生於斯長於斯的這片土地觀察人類的歷史。這無疑是一種文化自信和全人類共同價值相融通的理念,也是在全球化時代走向復興的中華民族所給予中國人的思想財富。

應該說,本書的不同章節都貫穿了上述理念。比如,講到人類食品的變化時,作者從中國歌曲《茉莉花》講起。在歐洲歌劇《圖蘭朵》中,這首歌是作為中國象徵出現的,但茉莉花並不是中國土產,而是來自南亞的物種。再如,講到全球商品交換和貿易時,作者選擇了六種商品,即絲綢、瓷器、香料、糖、茶葉、紙張,這些既是全球性商品,又與中國關係密切。絲綢、瓷器、茶葉、紙張都源於中國;香料的主要產地在西亞、南亞和東南亞,但中國是主要消費國、進口國;糖也是舶來品,但在發明了黃泥水淋脫色法後,生產的高質量白砂糖在國際市場上大受歡迎,在孟加拉語中,白砂糖名為cini,意思就是「中國的」。而且,這六種商品在實用價值之外都附着政治、社會和文化元素,後者則構成了全球聯繫的「結構性」原因。通過書中這些具體的闡釋,我們可以更直觀地感受中國與世界的互動以及這種互動的全球史意義。

找到全球史的內在聯結點

這部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就是這樣一部既見「人」也見「物」的歷史,並通過對「物」的考察,鈎沉歷史中的人是如何聯繫起來的,而全球民眾的價值觀念、生活品質和物質條件又如何在這種聯繫中互相影響,最終深化了世界的一體化程度。全書共講了六個主題,分別是「人類與文明:它的起源與彼此聯繫」「全球史中的帝國、戰爭與移民」「商品、貿易與物質交換」「宗教與信仰」「疾病、氣候與環境」「大航海之後:交錯的全球史」。從篇章結構就可以看出,本書雖以「史」為名,卻不按「套路」出牌,沒有像一般的史書那樣以時間為序敘述歷史,而是挑出了使全球聯繫在一起的若干因素,以此為結點,勾勒出全球史的概貌。於是,那些熟悉的歷史事件便可以讀出新的意味來。

比如,明清易代的故事在很多書上都可以讀到,但在全球史的視野下,可以有更廣闊的解讀。崇禎自縊於煤山的1644年,地球的另一端,英國的國王軍隊正和議會大軍作戰,而就在多爾袞進入北京的第二天,英國國王查理一世的軍隊兵臨利物浦城下,幾天後從議會派手中奪回了這座城市。在歐洲大陸,從1618年開始的「三十年戰爭」已經進行到第二十七個年頭。事實上,在十七世紀的大部分時間裏,世界上的大部分人口深陷於戰火和混亂之中,許多國家出現了嚴重的問題,饑荒、經濟衰退、物價上漲、死亡率上升,以及遍布全球的革命、戰爭、政變、改朝換代,以至於英國歷史學家霍布斯鮑姆(Eric Hobsbawm)用「17世紀的普遍危機」來描述這一時期。據研究,1635-1666年這三十一年裏,全世界大規模的叛亂和革命發生了四十九次,1640-1650年這十年間,世界損失了三分之一的人。那麼,這種危機從何而來呢?書中提出重要原因之一是全球氣候變冷即所謂小冰期的到來。從中國明代的情況來看,萬曆之後各種自然災害史不絕書,相伴的便是此起彼伏的民變。當然,歷史事件不能簡單歸之於環境決定論,但氣候和環境這一具有全球意義的尺度,卻為我們跳出一族一國的局限理解歷史提供了新的可能。

再如,談到全球史我們總會先想到大航海,但本書專門分析了12-14世紀即所謂「蒙古時代」,認為這一時期是「全球聯結時代」的開端。在成吉思汗崛起之前的歐亞大陸四分五裂,而蒙古帝國建立了一個「世界體系」在很多方面把歷史帶入超前的時代。蒙古帝國衰亡後,歐亞大陸的聯結大幅倒退,世界又出現「東是東,西是西」的局面,直到大航海時代的到來。這提示我們,在大航海時代之前,人類已經有了幾次全球化的浪潮了,不能以單線前行的思路想像全球化,挫折、曲折甚至倒退,都是全球史的組成部分。因此,理解全球化及其相關的爭論,更應看到其本質是全球聯繫的方式和結構之爭,是不同國家在聯繫中角色和位置之爭。有了這樣的歷史知識和觀念打底,再看這幾年暗潮洶湧的「逆全球化」,相信會有更清醒而理性的判斷,而這也恰是閱讀包括本書在內的史書的意義所在。

得「新閱讀」風氣之先

《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共有三卷,長達1500多頁,但讀起來並不枯燥。這一方面由於前文所說,書中建構了一個井然有序的敘事結構,讓閱讀之旅始終穩定行駛在作者關於全球史的理論見解的軌道,在豐富而有趣味的歷史事件中逐漸窺見人類在全球範圍內建立和發展聯繫的歷史進程;另一方面則是由於本書採取了一種新的體裁。

全書分為六「季」,每一「季」再分若干講,每講有總結,還有「番外」。沒錯,這正是當下流行的知識付費產品的敘述體例。事實上,這套書是2019年至2021年「看理想」中音頻節目的成果,可謂得網絡時代「新閱讀」風氣之先。而且,和一般的大學講課稿整理成的書不同,本書的最初對象是社會聽眾,又是從聲音形態轉化為文字的,因此口語風格更加明顯,也更符合聽覺接受的邏輯,即書中對某一個主題的講解都注重了邏輯推演和快速閉環的要求。

特別是每一季最後的「番外」,內容主要來自於對聽眾提問的回應,起到了深化本季主題的作用。比如第一季「人類與文明:它的起源與彼此聯繫」的「番外」中,針對聽眾提到的如何證明考古發現的古城就是神話裏的特洛伊,書中專門介紹了瑞士考古學家福雷爾(Emil Forrer)對赫梯文泥板文書的解讀,以及相關的專著和紀錄片,進而討論了傳世文獻和考古發現是否可以以及如何互相印證這一史學理論問題,最後指出考古學存在「自己的古史系統」。顯然,這些內容給予讀者的已經從「魚」走向「漁」,不但有助於理解特洛伊,對於理解我國「夏朝」的歷史記載和二里頭考古發現之間的關係也有方法論的啟發。

或許你還記得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劉歡和莎拉·布萊曼深情演唱「你和我,心連心,永遠一家人」,或許你曾為1936年魯迅先生去世前一個月寫下「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而感動。實際上,與外界建立聯繫──不論是物質交往還是心靈溝通──可能是深植於人類天性之中的永恆願望。對於作為歷史創造者和書寫者的人類而言,「萬國一家」或者說創造真正的全球史,既是一種深切的期盼,也是現實的進程。那麼,讀一讀《從中國出發的全球史》吧,相信你對此會有更深刻的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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