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眼前鍾靈毓秀的女娃,就像看見了當年的自己。
那年,她正值豆蔻年華。
水中小亭,修建得精巧雅緻,不遠處奇而怪的太湖石又平添了幾分山水間的野趣,可她卻覺得自己只是被精美籠子關押的鳥雀,不得自由。
她聽說自己已經訂婚,未來的夫君是一個叫趙明誠的青年,據說門當戶對,也已經親眼見過他的模樣,文質彬彬的,也不讓人討厭。可是她,不是那待字閨中,從小學織素裁衣,一心等待相夫教子的姑娘,她不喜歡自己的終身大事都由父親在宴席上的推杯換盞間決定,她是口銜青蓮詩、東坡詞長大的,自然沾染了太白雲遊四方、醉卧山水之間的逸氣。
殘陽入水,遠處藕花朦朧,舉杯,醇酒入喉,乘着酒意,她做了一個決定。
揮手驅退侍女,她跳上小舟,不顧身後侍女們驚慌的叫喚,徑直朝那片藕花駛去。鷗鷺被驚起,在天空中自在地飛翔。她目送着牠們飛向天際,覺得此刻的自己也如消失在天邊夕陽裏的牠們一樣,獲得了片刻的自由。
那年,外敵入關,山河破碎。
江水浩浩蕩蕩,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止它的流動,這裏是和縣烏江。
她凝望着滔滔江水,眼前浮現的是那能力舉九鼎的西楚霸王血戰至最後也不肯渡江。她曾經只愛文人風雅,痴迷琴棋書畫而鄙視武人,而今國難當頭,她親眼所見無數自詡清流的文人墨客或投敵賣國或苟且偷生,連志同道合的丈夫竟也在金兵臨城時棄城而逃,不顧一城百姓安危。太上皇淪為階下囚,受盡屈辱卻苟活於世,當今聖上帶着賢臣良相們爭先恐後地南渡,然後鑽進了杭州的勾欄瓦舍。滿朝文武,遑論那自刎的西楚霸王,竟連吞金自盡的李師師都不如。
項羽生前是人中豪傑,死後是鬼中英雄。她突地挺直了腰桿,心說即便面前是金兵的千軍萬馬,她的脊樑也會挺立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一如那不肯過江的項王。
她從思緒中回神,溫言問道:「你可願隨我學詩詞之道?我願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爹爹說,才藻非女子事也」,小女孩眨動着清亮的大眼睛,自顧自地走開了。
而她,李清照,怔怔地看着歸來堂前的黃花,末了,嘆息一聲,回了書房,繼續整理未完的詩詞與金石遺錄。
她相信,就如同她當年第一次看到青蓮的詩與東坡的詞一樣,若干年後,也會有一個熱愛自由與文辭的女娃無意間翻天她的詞集,繼承她的詞派與風骨,還有那份從未丟失的,對自由的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