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三年二月二日上午,我赴東部戰區總醫院黎介壽院士靈堂祭奠,送別黎院士。三鞠躬後,我將一枝白色的菊花輕輕放在黎介壽院士的遺像下,低頭默哀。
我曾在原南京軍區南京總醫院工作十年,記錄了這家醫院的現代化發展足跡,也見證了黎介壽院士帶領普通外科創造的一個又一個臨床醫學奇跡。
一九九二年一月,我任職南京總醫院政治部新聞幹事,醫院正在進行小腸移植的大動物實驗,這是醫院當時最重視的重點科研項目,我立即投入採訪。
那時,黎介壽主持醫院的普通外科工作,兼任醫院副院長,大家都稱呼他「黎院長」。第一次見到黎院長,他微笑着,親切平和,說話慢條斯理,聲音不高,帶一點湖南口音。黎院長深入淺出地向我詳細解釋小腸移植的醫學難度與實驗價值。此後,我緊盯着實驗進程,跟蹤採訪。
有一次採訪黎院長,邊問邊記,鋼筆卻沒有墨水了。見我着急,黎院長微笑着說,「你寫文章,怎麼能沒有筆呢?」說着,拉開抽屜,拿出一支嶄新的鋼筆送給我。
小腸移植動物實驗室在一間平房裏,實驗室做完豬腸移植手術後,我每晚都去那裏關注那些豬是否安好。幾乎每晚會在實驗室遇見黎院長,目睹着他彎腰仔細照料實驗豬和逐頁翻閱實驗室紀錄。
黎介壽團隊開展小腸移植的大動物實驗手術以及之後完成兩例人體異體小腸移植手術,我都全程在手術室內,與他們共同經歷了漫長的手術時光。
二○○一年,南京總醫院開展醫院文化建設,創作《南京總醫院組歌》,其中,我以採訪黎介壽院士開展小腸移植的經歷,創作了《晚風唱着一支歌》歌詞:
月光如水,晚風輕輕,夜幕下閃耀着一盞明亮的燈。是誰挑燈夜戰人不眠?星星眨着眼睛在詢問……
沒有硝煙,沒有炮火,實驗正在有序的進行。時而觀察,時而思考,時而露出會心的笑容。我們的老專家和他的弟子們,又一次攻克難關傳喜訊……
月光如水,夜色深深,夜幕下閃爍着一盞不滅的燈。祖國看見了,人民看見了,燦爛的燈光融進了火紅的黎明。
離開南京總醫院迄今已逾二十年,在記憶中對黎介壽院士的採訪有兩件事印象深刻。
一件是黎介壽院士經過十年的臨床研究,創造性地應用現代醫學手段,總結出一整套短腸綜合症康復治療方法,使得靜脈輸注營養和小腸移植不再是短腸病人僅有的選擇。
一九九一年,患短腸綜合症只有三十厘米小腸的陳航,在南京總醫院全軍普通外科研究所接受康復治療。在黎介壽院士的精心治療下,她依靠口服飲食和營養素恢復了健康。一九九八年九月,時年三十二歲的陳航順利生下一個健康的女孩,創造了生命的奇跡,成為中國第一個完全依靠腸營養支持懷孕生育的「無腸女」。
還有一篇是消息,我覺得傳遞的思考也很重要。
消化道出血的定位診斷有時並不容易。一九九七年九月,一名患較為罕見的小腸出血、輾轉多家醫院求治無效的患者,在南京總醫院被治癒。一九九八年四月,該患者來醫院復診,醫生確定他已完全康復。
這名求醫的患者時年六十七歲,一九九六年九月突然出現黑便,繼而全身乏力,初步診斷為小腸出血,但因無法確定具體出血部位,患者出現心慌、呼吸困難,依靠每周輸血延續生命。
這位患者去過瀋陽、北京數家大醫院求治,做了ECT等一系列現代尖端設備檢查,仍無法確定出血點。我在稿件中寫道:我國著名腹部外科專家、中國工程院院士黎介壽教授詳細詢問了病史,並組織全科進行疑難病例討論,決定採用二十世紀初就有的傳統檢查技術吞線檢查法,準確查出出血病灶在距胃腸脗合口一百一十厘米處。
病人在南京總醫院治療兩周後痊癒出院。稿件結尾,我寫道:據黎介壽教授介紹,現代化的檢測手段固然先進、便捷,但並不是萬能的,傳統的檢測方法也有它的獨到之處。
《健康報》曾刊發我的報道,並在「編後」中強調:從某種意義上看,醫學也是一門經驗科學,而經驗是需要醫生通過長期動手實踐,反覆動腦揣摩而逐漸總結出來的,先進儀器不是萬能的,它更替代不了人的思維。絕不能因為有了儀器設備就荒廢了基本功,用進廢退,年輕的醫生尤其應該有所警覺。
在黎院士心中,病人永遠在首位。好幾次,半夜三更,有急診病人緊急求助,我都把電話直接打到黎院士家裏。無影燈下,黎院士親自手術,那樣的場景深刻地烙在我的記憶裏。
往事依依,那些遠去的與黎介壽院士相伴的歲月,此刻隨着鍵盤敲擊重現眼前。
二○二四年十月十一日,是黎介壽院士誕辰一百周年紀念日。此時,我們追憶黎介壽院士,重溫其人格境界,激發此生精進之力。